“我不好再责备你了,我的小弗朗茨,你受的惩罚已经够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对自己说:‘算了吧,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学也不迟。’但是,你瞧,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唉!过去咱们阿尔萨斯最大的不幸,就是把教育推延到明天。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利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自称是法国人,而你们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法文!’在这件事里,我可怜的弗朗茨,罪责最大的倒不是你,我们都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
“你们的父母并没有尽力让你们好好念书。他们为了多收入几个钱,宁愿把你们送到地里和工厂去。我难道就没有什么该责备我自己的?我不是也常常叫你们放下学习替我浇园子?还有,我要是想去钓鲈鱼,不是随随便便就给你们放了假?”
接着,哈墨尔先生谈到法兰西语言,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也是最清楚、最严谨的语言,应该在我们中间保住它,永远不要把它忘了,因为,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的时候,只要好好保住了自己的语言,就如同掌握了打开自己牢房的钥匙……随后,他拿起一本文法课本,给我们讲了一课。我真奇怪我怎么会理解得那么清楚,他所讲的内容,我都觉得很好懂,很好懂。我相信,我从来没有这样专心听过讲,而他,也从来没有讲解得这样耐心。简直可以说,这个可怜的人想在他走以前把自己全部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一下子把它们灌输到我们的脑子里去。
讲完了文法,就开始习字。这一天,哈墨尔先生特别为我们准备了崭新的字模,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我们课桌的三角架上挂着这些字模,就像是许多小国旗在课堂上飘扬。每个人都那么专心!教室里是那么肃静!这情景可真动人。除了笔尖在纸上画写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这时,有几个金龟子飞进了教室;但谁也不去注意它们,就连那些最小的学生也不例外,他们专心专意在画他们的杠杠,好像这也是法文……在学校的屋顶上,有一群鸽子在低声咕咕,我一面听着,一面想:
“那些人是不是也要强迫这些鸽子用德国话唱歌呢?”
有时,我抬起头来看看,每次都看见哈墨尔先生站在讲台上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周围的东西,好像要把这个小学校舍都吸进眼光里带走……请想想!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老是面对着这个庭院和一直没有变样的教室。只有那些条凳和课桌因长期使用而变光滑了;还有院子里那棵桃树也长高了。他亲手栽种的啤酒花现在也爬上窗子碰到了屋檐。这可怜的人听着他的妹妹在楼上房间里来来去去收拾他们的行李,他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告别本乡,一去不复返。他即将离开眼前的这一切,这对他来说是多么伤心的事啊!
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这天的课教完。习字之后,是历史课;然后,小班学生练习拼音,全体一起诵唱Ba,Be,Bi,Bo,Bu。那边,教室的尽头,霍瑟老头戴上了眼镜,两手捧着识字课本,也和小孩们一起拼字母。看得出他也很用心;他的声音由激动而颤抖,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叫人又想笑又想哭。唉!我将永远记得这最后的一课……
忽然,教堂的钟打了十二点,紧接着响起了午祷的钟声。这时,普鲁士军队操练回来的军号声在我们窗前响了起来……哈墨尔先生面色惨白,在讲台上站了起来。他在我眼里,从来没有显得这样高大。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
他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无法说完他那句话。
于是,他转身对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按着它,用最大的字母写出:
法兰西万岁
写完,他仍站在那里,头靠着墙壁,不说话,用手向我们表示:
“课上完了……去吧。 ”
(柳鸣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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