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一功
当代社会,人们已经很难静下心来去耐心地读一部长篇小说了。因为我们物质文化生活的“过度”繁荣丰富已经代替了曾经的极度贫瘠荒漠。试问在这样一个目迷万色每天都不知道消费点什么好的“经济动物”时代;在这样一个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语言暴力、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的效率第一的传媒世界;在这样一个不断被商业化大众化“威逼利诱”的粗鄙化、媚俗化、个人化疯狂宣泄的大解放时代;在这样一个为了不断创造明星效应,轰动效应,粉丝效应而专门制作密不透风的口袋去收集捕捉某些社会公众人物的噱头八卦,然后拿回去当作某种超级营养品加以细心分析研究,以便根据这些成分或含量来判断大众的口味需求,作为用来迎合那些声嘶力竭高喊着提高文化品位的明星大腕和梦想着一夜之间就能通过这些“文化快餐”得上文化肥胖症而成为谈吐高雅、学问高深、博览群书的风流人物可能被炒作的题材!你却不合时宜地要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阅读《堡泪》这样一部厚厚的、一切为了生活、一切为了活着而被迫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百年苦难沧桑巨变的沉重故事,如果没有坚强的神经和强健的肠胃来承受消化,谁会主动来给自己找这份罪受呢。
所以,尽管据说当代中国每年都有上千部的长篇小说出版,但我们却仿佛得了阅读障碍症,要么是不屑一顾,要么是随便翻翻、要么是看过即忘。总之我们不再像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那样如饥似渴地读书了。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也可能是我们的嗅觉太迟钝了,或者说我们还没有长出一付敏锐的神经来帮助我们的想象力、判断力和洞察力区分哪些文学作品是优秀的值得一读的。也有一种更通俗的说法是:我们没有的时间!这就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我认为应该还有一个更真实更客观地理由:那就是——没有杰作!可以说,尽管我们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但我们却很少有伟大的举世公认的文学作品来回顾这个时代、描写这个时代,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悲哀和时代的缺憾!
因此,我建议大家关注一下长篇小说《堡泪》,它出自于一位年轻作者的年轻手笔。但你如能放弃一点悠闲的时间认真地读一读它,你会发现你的收获比你预想的要大,你甚至可能会因为读它而重新鼓起伟大的时代一定会催生出伟大的作品的希望。尽管这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肯定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而且书中所描写的某些人物,某些段落,某些品质如善良、宽容、勤奋、谦卑、纯朴、温顺以及惊人的对苦难的承受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家庭至上,孝心等等,都透漏出某种人类普遍的价值观,令我们久久难以忘怀。这种带有几分庄严感、几分崇高感描写农民苦难生活历程的作品,在当代文学中实在是凤毛麟角。何况它还通过书中的几个人物的命运,揭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一个被某种政治运动剥夺了一切公民权的人还是一个有尊严有感情有生活权利的人吗?当然,在这里并不是说谁读它谁就来回答这个问题,但只要我们通过读书并能经常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以及它对我们当代生活的启示,就是莫大的“善哉”!所以我以为,单凭这一点,这部长篇小说就值得有思想有头脑的读者读一读,也值得我们把它摆在床头或书柜里并且经常翻翻或永久收藏。因为它确实可以“毫不羞愧”的作为继《平凡的世界》、《白鹿原》之后中国西北文学的又一重要收获之一。
所以,在读《堡泪》这部长篇小说时,我的脑海常常会浮现出《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业史》这些描写“三农”的伟大作品,但它们过多的政治色彩使我失去了相互比较的决心。几番搜索后,我发现美国作家赛珍珠的长篇小说《大地》和《堡泪》的前半部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地》紧紧围绕中国普通农民的苦难史、心态史及生死相依的“土地情结”,通过贫苦农民王龙一家的遭遇,广泛描写了中国农民的风俗习惯、生产方式、宗法制度及形形色色的愚昧观念和恶习,以及连年的水、旱、蝗、兵、匪等天灾人祸和贫富悬殊的生活,把人与土地这一古老的永恒主题展现在作品中,以一个独特的视角,展示了20世纪前期中国农村的社会风貌。而《堡泪》除了涉及到以上的这些社会现象外,还侧面描写了新中国诞生后的土地改革、农村阶级成分划分和穷人革命对地主、富农的羞辱及暴力活动,包括其后的农业合作化、集体化、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文革等等,都让我们看到了我们不愿看、不忍看、不能看的以及几乎是不敢相信的诸多运动对个人家庭生活来说那种破坏性、毁灭性的打击和对人的生命、尊严、心灵、道德观、价值观、创造力来说那种泯灭人性的摧残。这可是《大地》的作者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因此,我们也可以从“以史为鉴”这个角度来欣赏《堡泪》。虽然在“往事不堪回首”的阅读中我们可能会震惊、恐惧、战栗甚至怀疑,但我相信更多的读者却会因此产生一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我想,在目前这种娱乐人生游戏人生极端张扬、自我意识个性意识无边泛滥的现实面前,一部能让你感受某种心灵痛苦、经历某种灵魂炼狱、产生某种社会思考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是一种陌生而又遥远的东西。金子在泥沙里总是比泥沙沉重,在发光前总是让人难以辨认。聪明的读者大都愿做个淘金者,而不愿做个不劳而获者。
因此,我们愿意怀着这样的期望和读者们一起,尝试着把《堡泪》中的人物分成两类,即:生活的人和活着的人。下面首先来具体解读一下“生活的人”。
如果按时间背景梳理一下,我们看《堡泪》中最早出现的人物是牛发财的爷爷和父亲,虽然他们连具体的名字都没留下,但我们一点都不怀疑他们是典型的早期中国农民。牛发财的爷爷勤劳、稳重、坚韧、有胆识,想多谋远,是一个像种子一样落地扎根的人。但他却非常迷信,总以为土里刨食的人撑不起太阔气太张扬,要低头做人,埋头做事。所以明明是天天看着儿子盖上房,但有一天傍晚,当他“爬上一处山坡,站在高处展眼望去……在处处或依山或靠沟而挖掘的窑洞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庄子上,自家宽敞的大院中间,猛然间竖起一座宫殿般气派的大上房。”仍禁不住“惊叫一声……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惊吓猛然掠过脑际……心里说,儿子啊,咱们土里刨食的人,你咋把个房修得这么雄呢?太显眼了,真是太显眼了呀。”(引文见39页)。这种担忧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具体表现。但牛发财的父亲年轻气盛,敢做敢当,由于东闯西荡见过世面,总想在解决了温饱以后膨胀一下,出人头地,“他要把这事办得热闹红火……要耍就得耍欢,要干就要干得最好……人活着就是活个精神,活个高兴……他不能再同父亲一样只挣不花。人富了装不穷……摆摆阔气又咋样呢?(引文见49页)所以他盖了最漂亮的房子,杀羊请客摆宴席,还想请戏班子唱他几天几夜……想叫女人给家里生一院子娃娃……这一切生活要求不就是自给自足的小农意识的典型心理吗?如果我们从当时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部革命杰作所划分的标准来看,他们就是属于自耕农和半自耕农的典型代表。这样具有某种普遍性、代表性的自食其力的农民不是让我们觉得既亲切又真实可信吗?特别是在晚清末年甲午战败、戊戌变法失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国家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这个空前的民族危机时期,由于人口急剧膨胀到四亿,土地、粮食短缺造成了严重的生存危机。为了生活,牛发财的爷爷带着人四处奔波,直到在宁夏南部海原县附近的山区偶然发现了“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牛家堡子这块偏僻的周围几十里都荒无人烟的世外桃源,然后举家迁来,经过拓荒者(主要是牛家父子和家人)几十年起早贪黑的辛勤劳动和苦心经营,到了民国初年,他们这批最早的移民居然“拥有几百亩土地,三百多只羊、四十匹马,二十多头牛,二十多头驴……”(引文见36页)过上了富有的生活,并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埋藏下他们积攒的财宝。
我们看牛家在雇用40多名工匠伙计盖上房期间,有这样两个场景:“锅台上刚刚吃过饭的几十只大碗,由八九个同样缠着小脚的女人麻利地清洗着,几米长的大面板上,堆着锅大的几堆起面,四口大锅灶堂里的火呼呼响动着。倒油,揉面,炒菜……在牛发财奶奶和母亲的统一指挥下锅台上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个人时而说自家的娃娃,时而骂自个的男人。有时也说说玩笑话,咯咯地笑声不断……院里担水的,和泥的,上瓦的,几十号男人干劲十足。他们顿顿吃羊肉,喝烧酒,不要说为挣几个工钱,要是天天有这样的好吃伙,就是在这里白干也乐意。”(引文见34页-35页)这一切实在是太符合中国小农经济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的几世同堂的封闭型生活理想了,直到现在很多农民们有钱后还是把盖房子、“藏好钱”、多生子当作头等大事来考虑的。但生活的理想破灭的比肥皂泡还快,一场超出后来的唐山、汶川大地震的天灾——海原大地震于1920年12月16日摧毁了牛家堡子的一切,全村幸存下来的人全部加起来也只有11个,其中包括牛发财的爷爷、母亲、弟妹。他们全家的生活一下子又回到了初始状态。
还是为了生活,在牛发财爷爷的带领下,他们在没有任何外来援助的情况下,安葬了死者,照顾了孤儿,拼死挣扎,想尽一切办法解决了活着的老弱病残幼吃、穿、住的困难。三年后,牛发财的爷爷因劳累过度死去。牛发财的母亲毅然接过家庭的重担,独自拉扯着6个未成年的孩子(三个自己的孩子,三个地震后遗留下的孤儿),开始了新的创业。此时,牛发财的母亲才正式走入我们的视野。
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种类似母兽呵护幼仔的舐犊柔肠和当年牛发财的父亲想把生活过得更美好的期待……可以说儿子的结婚在这个苦难深重的母亲心里复活了上代人对下代人的期望,人类的生活不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吗?她喜欢过一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儿孙满堂的生活。但在那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期,即使深山更深处也是难有安稳日子的。就在牛家的生活刚刚有了起色,又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了。
由于堡子里人多嘴杂,哪儿的人都有,牛家有粮有银子的事真真假假的传扬开了。土匪第一次来害得十三岁的女儿牛发家几乎命丧黄泉。第二次来是在半夜,牛家只有女人在家,为了保全儿媳和女儿,牛家这位缠着三寸小脚的母亲“腾地跳起来,一手提起身边的女儿,一手提起刚刚满十七岁的儿媳……急忙把她们藏到地窖里,盖好石板,撒上马粪……还不忘把两个孩子刚刚睡过的被子折起来……”(引文见13—14页)然后平静地和土匪周旋起来,她在几十个禽兽不如的匪徒面前被恐吓、被谩骂、被羞辱、被鞭打、被摧残……晕死过后又被两桶冷水泼醒,最后被活活扔进火堆里,连同牛家存放了几十年的木材、寿材都烧成了灰烬……那是一九三四年的深冬……劫后的土地上只剩下这位小脚母亲的鞋子和被土匪拔掉的头发……她至死都没有屈服……读到这里,我们的心忽然成了一片空白,我们找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这种比铁都沉重的感觉,这个用弱小的生命和热血去抗争巨大的凶恶与残暴的形象使我们想起了屠格涅夫写的《麻雀》,当一头大狗走近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麻雀有可能伤害它时,一只老麻雀像块石头一样冲到狗鼻子面前尖叫着阻拦着它……为了保护其幼鸟,一只狗在它看来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最后,连那只狗也认识到这种力量的伟大而退缩了。但匪徒不是狗,他们最终还是杀害了有同样牺牲精神一个母亲。这种及其残忍的暴行也只有人才能做出来。
类似的事件还有:“1949年,杨虎城将军全家及其秘书宋绮云全家被杀害时,其两家的小女儿各仅八九岁,当她们亲眼看到大人们被杀时便哭起来,凶手们一边大叫一边走向孩子,两个小女孩不约而同地跪下来,合着小手,连连向凶手作揖,但终不免惨死……”(引文见余世存编《非常道》11页)这种惨无人道的情景,再次重现在我们眼前。一个是把手伸向了保护孩子的母亲,一个是把手伸向了失去父母保护的孩子……面对如此悲惨的世界,如此不该失去生命的无辜的生命,如此“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的结局。我们忽然无话可说了。因为悲剧的血液唤醒了我们怜悯的神经,使我们在真情涌现时五内俱焚,仿佛天地为之昏暗……
作为生活的人,渴望生活的人。以上这些人物形象到了书中的两个主角也就是牛家第三代人牛发财和他的妻子杨梅花身上,才逐渐的丰满完整起来。牛发财的妻子杨梅花是书中唯一贯穿始终的人物。她是在集市上做生意的杨掌柜的女儿,“高个子,大花眼睛,长辫子。”由于牛家的编织品都是送到她家再批发出去,一来二去,姑娘喜欢上了这个“比爷爷父亲更勤劳吃苦能干”的小伙子。憨厚的牛发财也喜欢杨家姑娘,每次见面,手脚都找不着地方放。杨掌柜看出女儿的心思后再三试探,最终成全了这对有情人。谁知刚嫁到牛家,婆婆就被害死了,十七岁的杨梅花接过持家的担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搬家,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但丈夫牛发财似乎是个雄心勃勃的孤胆英雄,为了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家庭财产的安全,他不但说服了妻子,还到岳父家借钱决心铸个大堡子。尽管杨掌柜比较清醒,知道世道混乱,即便是有枪也难保安全,何况花费大量钱财铸个堡子,不但挡不住土匪,可能还会招来土匪。但他还是借钱给女婿让他铸堡子。这可是比牛家盖上房要宏伟浩大多少倍的大工程。按照牛发财的设想,这个堡子要像当年秦始皇铸长城时用的方法,把经过炒、煮、蒸的土用上去,才能铸成坚如磐石、万世不倒的城墙,才能成为全村人的避难所,土匪来了不但可以武装抵抗,还能保证有吃有喝长期坚守。村里的人由于受到这种无限光明的前景所鼓动,也全部参与进来,但事实证明,“盲目可以增加你的勇气,因为你无法看到危险”(《格列佛游记》),这个“乌托邦工程”的想法不仅耗尽了牛家所有的财力物力人力,不但堡子难以铸成,而且因为铸堡子引起的各种流言蜚语,胡乱猜测被人编成牛家曾是江南大财主,带着无数金银财宝来此地避难而四处传扬开。这一切给牛家堡子这个富庶的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带来了更大的混乱和倒退,人们的生活也遭到了致命的一击。先是官兵包围了几十条铸堡的汉子准备抓去当兵,接着就是地方政府派人来登记户口、财产,横征暴敛,单单税种就开出近百项。虽然牛发财凭着自己的机智让几十条铸堡的汉子暂时逃脱了,但他却被官兵押送到甘肃下煤矿给军队挖煤去了,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他天天挖煤,背煤,扛煤,马不停蹄,精疲力竭也丝毫不敢松懈,反之轻则是皮鞭拳脚威逼,重则铁条枪子送命……”(引文见148页)也正是在这个人命不如狗的地方,牛发财才亲身体会到什么是牛马不如的非人待遇,什么是奴隶的血泪。如果不是对亲人的承诺和思念支撑着他活下去,也许他早就葬身在黑泥堆里了。而此时此刻,远在家乡的弟弟正被人欺负,妻子被人羞辱,而且接二连三害上瘟疫,但他们凝成一团,互相照顾,虽气息奄奄仍奋力挣扎,一天一天苦熬着日子。不也是盼着牛发财回家团聚的希望支撑着他们吗。一年后,牛发财果真逃回来和家人团聚了。但他浑身上下的伤疤,却让杨梅花痛哭了一宿。为了生活,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一九三六年秋,有两件事值得牛家堡子的人记住,一是农业大丰收,家家户户有余粮。二是长征途中北上的一支红军队伍路过牛家堡子给人们带来的惊奇。由于人们都被兵匪吓怕了,看到有军队开来,村里人都慌忙躲藏起来。到底牛发财是见过世面的人,经过细心观察,他虽然不能理解,但他敢肯定这支队伍是没有危险的。于是他半夜提着灯笼,壮着胆子靠近他们,听了红军的介绍,才知道世上真的有替天行道的老百姓自己的队伍。他一口气跑回来,叫家人把所有的牛羊皮毛毡和被子都抱上送给红军挡冷。对红军的情意,书中是这样写的:
“秋天的原野处处是成熟的果实,红红的沙棘,甜甜的刺宝瓶,还有许多非常诱人的红玛瑙似的不知名的毒果子,连那慢慢变黄的各种杂草也结着饱满的籽儿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山林里,枯黄的树叶片片飞落,树林一夜之间如同修剪过,变得松松落落。第二天清晨,漫山遍野披上了一层白纱。噢,降霜了,夜的寒冷是可想而知的。”(引文见158页)这段看似无关的描写,却是从侧面告诉我们,牛发财一家人的心牵挂着露天宿营的红军战士,所以才有半夜起床做饭蒸馒头给红军送去的事。十六岁的弟弟牛发旺为了打土匪给母亲报仇,突然自作决定悄悄跟红军走了。
此后的十几年对牛发财来说算得上大事的:一是牛家靠勤劳致富盖了四间架木房,牛羊成群,有马队商贩,还存了两箱子金圆券(后来全部作废了),又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二是杨梅花生了一大群娃娃,家里人丁兴旺。三是弟弟牛发旺经多方查找,杳无音信。四是牛家收留了因结交共产党而被迫逃到牛家堡子讨活命的苗苗一家做了雇工。
新中国成立后,这个一心想着靠勤劳致富的牛发财因家里牲畜比别人多而被划成了富农,后有群众揭发牛家又被增加了三大罪状:一是家里雇长工、把上门讨饭的女人卖给别人当妇人;二是收藏国民党时期的金圆券“私通台湾”;三是红军路过牛家堡子时,给红军的几张死羊皮还逼着红军要钱。从此牛家被批斗,被炒家,被赶进了破窑洞,“孩子们也成了人人敢欺负的狗崽子”“昔日牛家堡子的富汉,如今穷困潦倒,没吃的,没穿的,没用的,成了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引文见246页)家里一贫如洗,杨梅花只好叫丈夫到娘家去讨要些吃的穿的,牛发财去了,但不久老岳父又因为是富农和投机倒把分子“畏罪自杀了”。由于饥寒交迫的生活和天天被殴打批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折磨,“牛发财两口子不过四十岁,头发却不知何时花白了。他们神情倦怠,面容沧桑,腰弯背驼,浑身除了被殴打的死结和硬皮外,就是一串筋连筋的干骨头了。”(引文见250页)
到了中国人的传统节日除夕,本来是一家人团圆欢乐的时光,由于缺吃少穿,牛发财一家喝过稀面糊就睡下了。为了省油还吹灭了那盏绿豆大的灯。黑暗中先是杨梅花要求把灯点亮。牛发财说眼前比瞎子还黑,不愿白费油。俩人在黑暗里说话……牛发财见别人家的灯还亮着,也要求把灯点亮……杨梅花明白,丈夫的心里忽然恐惧了,其实杨梅花要求点灯也是因为恐惧。但俩人为了安慰对方都不挑明。半夜,果然有人来报信。牛发财听说要法办自己,至少要坐十年大牢,便和妻子商量好,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冒着大雪,匆匆逃出了牛家堡子。不久,杨梅花也被大队强行拉到40里开外的山沟里筑水坝,接受劳动改造。书中对此有一段惊人的描写:“初春刚开工时,人们晚上要缩在一起取暖。盛夏时,地炕里非常潮热,但管工地的人不让他们睡在外边,以防逃跑,地炕里汗臭脚臭屁臭真叫人难以忍受。加上人人没有衣服可换,虱子成群,那些家伙从你身上爬到他身上,又从他身上跑到你身上。白天跑着干活时倒还行,一到晚上,家虱子野虱子咬得他们不得安生,一双手抠完背子抠肚子,实在无法了,把衣服脱下来,亮着膀子,在黑暗里,把衣服对在一起,用牙乱咬一通,咬得虱子咯嘣,咯嘣乱响……每天晚上无论是男工还是女工,这都是一次必修课,不然谁也甭想安睡”(引文见287页)这段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描写,细腻而生动,在文风上有类似但丁《神曲》中关于地狱里“轮回受罪”的手笔。经过大半年的熬炼,初冬时出门筑坝的杨梅花,到秋末总算可以回家了。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牛发财也已逃到青海,他改名换姓,途中碰上了一位正想雇个羊把式的牧民,就留下来打工做了牧羊人。牧民家是个少数民族,宽厚善良,并不把他看作外人,因此一年后“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浑身的伤疤已经隐去,肌肤慢慢光滑起来……不知不觉中,他竟无意间直起腰板,迈开步子,抬起头来,吆喝羊的声音也变得雄浑而响亮。”(引文见296页)只是一想起自己的亲人,他就暗暗啜泣。这种对家庭、对亲人的强烈思念,实际上暗含着牛发财对土地对故乡的强烈依赖性。这也是农耕民族的主要的特点之一。请看下面这段描写:“轻轻地风啊,你来自何方?你可曾看到我的家乡,看到我的妻子,看到我的儿女,看到他们如今都穿着啥样破旧的衣裳?你可曾看到我家门前,有几堆柴禾,几根青杨?……噢,你这轻轻地风啊!如果你不曾看到,也不曾听到,请你在变向而去时,一定把我的话捎给我的亲人,我想念他们胜过一切……只因为有他们,我才忍辱负重地活着,等着有朝一日能同他们团聚……”(引文见308页)在这段少有的抒情里,我们看到的是生活刚刚稳定下来的牛发财在日夜牵挂着家里的亲人们的吃、穿、用度。“几根青杨?”道出的是想知道生活的希望在哪里?这正如战争时期逃难的人群里有的孩子抱着一盆小花一样。让人觉得弥足珍贵。在青海生活四年,牛发财除了有一次帮助牧民家的子弟打架外,还学会了“漫花儿”(对歌),由于天生的好嗓子和对民歌的喜欢,这个一直以勤快、本分、质朴出现的牧羊人几年之间成了漫花儿高手。这件事一下子俘获了牧民的女儿左木来提的心。她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每天早上,她总是给牛发财送来奶酪、奶茶和放牧的干粮,“她悄无声息地把食物放在他住的小毡房门口,就轻轻地退走了。”(引文见295页)她曾经发现过牛发财的“失态”,也曾经微笑着看着牛发财说:“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心里装着大事的人。”(引文见300页)作为一个“老光棍想媳妇,漫花儿解心慌”(引文见316页)的有经验的男人,牛发财自然也看出了姑娘的心事,经过激烈的内心冲突,牛发财明白,再呆下去,他就会永远留下来了。请看这段描写:“牛发财再也不能在此放牧为生了。他得快些回家去。无论前面等着他的是万丈悬崖,还是苦役牢房,他也要跳下去!他也要迈进去!”(引文见324页)如果说上一次牛发财被抓到甘肃挖煤想回家是迫于外部的压力,那么这一次在全家支持下他主动逃出来躲避灾难还要不顾一切的想回家,显然是迫于内心的压力了。因为他是一个“健壮……正值生命的旺季”(引文见307页)的男人,他的自然本能的强烈需求及亲情需求使他陷入了矛盾和焦虑之中不能自拔。其实牛发财心里比谁都清楚,在当时那个形势下,他回去的命运就是个死!难道还会让他这个逃跑的富农分子重新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人的生活吗?凭他的经验,他也知道国家的政策也会变的,他只要能够耐心等待就行。对于自己的妻子孩子来说,他也完全有理由留在这里。毕竟有一个活在异乡的父亲,总比让亲人们无能为力地亲眼看着自己被活活折磨死要好得多。但牛发财退缩了,这个决定的作出,从本质上说还是他狭隘的闭塞的宿命的保守的小农意识起了关键作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要死也得死在自己家里”的信念,这恐怕就是他所能认识的世界和责任心。当姑娘听说他要走时,尽管牛发财告诉她说他是因为“有家”才走的,但姑娘却“眼里含着泪花说:那我也跟你去。”(引文见324页)当牛发财试图以女儿称呼安慰她时,她大声叫他“不,王哥哥……”(引文见324页)便一头扑在他胸前哭起来。面对这样一个热情奔放,痛快淋漓,大胆直率表白爱情的痴情姑娘,牛发财几乎是要崩溃了。送别时,牛发财“看到她坐在山坡上向他挥动着手中的红纱巾,渐渐地,她似乎变成了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缓缓地她又变成一朵绚丽的彩云,在天空飘动……”(引文见326页)对牛发财这个有“土地情结”的人来说,蝴蝶、彩云都是他的梦幻世界,它们太自由太美丽了,他不属于那个世界。他需要的是双脚踩在坚实的泥土里,男耕女织,家畜兴旺,一地娃娃叽叽喳喳的安定生活。所以他回来了。
果然,面对四年后“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丈夫,急得一口吹灭了油灯!”的杨梅花,一阵呜咽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丈夫的安全。她一面埋怨:“运动一阵紧似一阵,你咋回来了呀?”一面劝他“赶天亮你就要走!千万不敢落在他们手里。”他的大女儿也说:“达,就是十年八年,我们都不怪你,他们天天等着你呢。你回来,正中了他们的心……”但牛发财的回答却像“心不在焉”。他先是说“我不能撇下你们不管……”这样脱离实际的豪言壮语,忽然又意识到这句话的可笑与虚无,只好装出一副滚刀肉的架势说:“要杀要刮由他们,我豁出命了……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走了……”(以上引文见330页)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对这样一种“以命相抵”的盲目而又狂热的“英勇就义精神”,她们除了选择沉默,还能说些什么呢?等到夫妻饱饮够爱的甘露,牛发财清醒了,他只剩下低声哀求的话了。为了“赶走”丈夫,杨梅花软磨硬泡,使出了浑身解数,“可他觉得这事同自己无关似的,再也不吱声。”杨梅花“只好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似乎大难将要降临……”(引文见333页)可怜的女人,她哪里知道,丈夫这样做主要是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要生活的人,而不是一个只要活着的人,更何况他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永远脱离这个家啊!
此后的几年间,牛发财家有四件事值得说说:一是牛发财回家后杨梅花很快有了身孕,这件喜事把这个曾经以多产自豪的女人愁得哭天抹泪,用尽一切办法想“打掉”这个不该来的冤家,但最终还是生下来了。当时正值饥荒年间,由于生不逢时,“小东西成天爬在地上,寻蚂蚁、野草、虫子等充饥。”(引文见21页)为了讨个活命,终于把他改名换姓,送给了别人。(但是到了大饥荒时家里的孩子还是饿死了一个) 二是牛发财除了经常挨批斗,白天和“黑五类”一起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被贫下中农代表马铃逼着挖那半边没铸好的堡子。因为马铃说堡子下面有牛家埋的银子,连大雪天也不放过他。三是大女儿出嫁。牛发财想给女儿办点嫁妆。关于这件事书中有一段描写,把这个囊中羞涩又死要面子的落魄男人的心态写得非常传神。“他趁夜间悄悄上王心明家,苗苗家借了一点钱,总算凑着给女儿买了一只新红木箱,本来他还想给女儿买件衣服,但手里实在没有钱了,他只好在商店里站着瞅了一会儿……他见别人认出他来,有些尴尬地走开了,他听见身后的售货员对另一个人说:人穷不如鬼啊,社会变了,当年的富汉变穷汉了。过去咱这一商店的东西人家一牛车就拉光了。如今拿个针还得掂量轻重呢。你说谁哩?牛家堡子的富农牛发财呀。他刚站着看衫子,我想着他可能要打发女子了,可是急得手里捏着一把汗,也没有个钱渣渣儿……听到别人议论他,牛发财心里一阵酸楚,几丝潮湿的东西涌出他的眼角,他转身走到刚才买木箱的地方,背起空箱子往回走。”(引文见358页)四是在公社的万人批斗大会上,牛发财再次被当作剥削阶级的典型打了个半死,他只好再度出去逃难。但不久他就被遣送回牛家堡子。这次是他主动坦白自首,因为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想“在死之前见一眼妻子儿女……就是被人打死也比这不死不活强……”(引文见358页)回到家的第二天,他给大女儿交代了后事,四十五岁便因病含恨辞世。约三十年后,杨梅花也辞世了。
纵观牛家三代人的代表人物,我们发现了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牛家人的气质里(或者叫个性里),总有一种试图想在传统的农耕生活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上有所突破的冲动意志。但由于几千年来旧的思维方式及传统习惯的力量强大且持久,他们左突右冲,不断探索,却又始终找不到方向。正如《吕氏春秋•上农》就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的历史根源是这样论述的:“人们从事农业就纯朴,纯朴就容易役使,容易役使就能使国家安定……人们从事农业使他们产量多,他们产量多就不肯轻易迁移,不肯轻易迁移就会老死在居住的地方,也就不会有异心”。作为拓荒者的牛发财的爷爷偶尔发现牛家堡子这块地后,竟然有当机立断的气魄,迅速摆脱了多少代人都不敢做的、故土难离的桎梏,举家移民。实际上就是对以上那种要求人们老死故土的突破。到了牛发财父亲做主时,他也突发奇想,要建一个家族式的大庄园。这又是对传统观念“小富即安。使民无知无欲”的一点突破。如果任其发展,谁敢说其规模会达到什么程度呢。至于牛发财就更离谱了,他设计的百年大计:铸一座“军民两用的大堡子”这样一个乌托邦工程,虽然带有某种盲目性。但作为一种挑战自我的象征来看,不也是一种突破吗?而且他们除了农业,还积极发展畜牧业,灵活参与商业牟利,拒绝埋头读死书。(家里没有一个读书人)这些都与传统的农耕生活中的守旧怕变及排斥商业活动不相吻合。遗憾的是牛家人的血液里虽然有这种想突破传统的气质,但却对科学知识及广阔的视野的作用认识不足,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做好这种突破前的知识储备和力量储备。只是在各方面都浅尝辄止而已。所以说他们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突破。以致几代人积攒下的财富不是被埋藏起来,就是因改朝换代而作废。更别说因为牛家人这种特有的冲动意志给当地那些希望过“均贫富”生活的农民心理上造成的难以磨灭的冲击。正是由于这些想“杀富济贫”的农民的敌对情绪和仇恨心理,才使得牛家人在解放后“因为家里牲畜比别人多”而被错误地划成富农成分。其实在我们看来,即便当时牛家人没有那么多牲畜,也会因为其他理由被划为富农的。这一切的起因仍旧是牛家人曾经靠自己的勤奋和灵活不但生活过得比别人好,而且盖大房,铸堡子,雇长工,牛肥马壮羊成群,富得流油啊!果然到土改时农民阶级一掌权,牛家人的生活、人格、自由、尊严和权利就成了阶级斗争惩罚的对象,成了穷人控诉黑暗的旧社会的活证据。所以牛发财至死也没弄明白“自己一把泪,一把汗建下的房子,打下的堡子,养下的牲畜,怎么就不是自己的了?”(引文见336页)“现在折磨他的不是无情的地震,不是残暴的官兵。而天天殴打他批斗他的,竟是他视为亲人的弟兄,还有他亲手帮扶过的乡亲……”(引文见250页)面对这样强大的群众运动,牛家人被抄家、被管制、被劳动改造,只有束手就擒“千方百计”保命了。因为生命在,生活的希望就在。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牛家第四代人牛爱田的身上,才有了实际意义上的突破。
牛爱田是牛发财的大女儿。“她是个经受了太多苦难的人”(引文见306页)出生的第二天就差点没了命。由于母亲杨梅花嫌家里人少,孤单怕了,接连生了七八个孩子,牛爱田不但是大姐,还是个娃娃头儿。也许是生来就继承了牛家人非凡的勤劳气质,她从小就帮父母做事,主动承担家务,照顾弟妹,帮助别人。可惜运气不好,刚刚步入少女时代,就赶上牛家被划成富农。她亲眼目睹自己温馨的家被抄,亲手喂养的马牛羊被充公,父母被五花大绑打得皮开肉绽,弟妹被人如仍土块一样扔出门去。紧接着就是父亲出逃,母亲筑水坝……一连串的打击下她都来不及问个为什么,家庭的整个重担就落在她肩上了。如果我们把整部书里的人物进行比较来看,牛爱田应该是个最聪明、最执拗、最侠义、最具反抗精神的人物。她目光长远,感悟力强,自尊自爱,做事精细果断,不等不靠,也不墨守成规。这些优点,牛发财最早发现,所以就连家里的财政大权,也是交给她来管理。“每次外出做生意回来,牛发财就会把一叠钱交给大女儿爱田收着……爱田把父亲交到手的钱整好,用花线捆扎住,齐齐的堆放在木箱里……”( 引文见222页)到牛家被抄,全家被赶出老院,住进破窑,父母被打伤不能动弹,眼看一家人活不下去时,牛爱田一边四处求援,一边亲自收拾打扫,挖泥糊墙补炕,点火烘干,让弟妹上山挖野菜,掏鸟蛋滋补食物,硬是让家里挺了过来。同是黑五类的一家上海人被发配到牛家堡子时,一看让他们居住的破窑洞,登时就呆了。是牛爱田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帮他们安顿下来。等到地里干农活,上海人不会,天黑了也没有把分的那片庄稼干完,牛爱田干完自己的,顾不得极度劳累,掉过头来就帮忙,直到全部干完。除了这些,她身上似乎还有一种正义的威慑力,就连天天组织批斗会,打人不眨眼,“人见人怕”的贫下中农头头马铃冲过来要一巴掌打飞她时,“牛爱田竟毫不惧怕的提起扁担迎他……”马羚觉得“是一种隐隐的,说不出的力量震慑了他,使他的腿顿时软下来……”(引文见282—283页)后来在大饥荒时,牛爱田为了不让小弟饿死,半夜起来偷庄稼,被村长当场抓住,正当村长以此为要挟要侮辱她时,“爱田扑过去狠狠咬了一口……趁机撒腿向山下跑去”(引文见376页)逃脱了虎口。
最能说明爱田“懂事”的是牛发财从青海回来的那天半夜。“门外的人,还是把牛爱田吓得倒退了几步,紧接着她跑出来一把拉他进窑洞里,转身死死顶上门……”(引文见330页)这个细节,只三句话就把这个女孩在黑暗里对父亲的怀疑、肯定、惊喜、保护(父亲)表达出来了。和父亲说过话后,牛爱田本能地知道父母需要单独在一起。她便用棉衣堵好窗户,重新点亮灯,“摸出干粮放在父亲面前,然后握握父亲那结实的大手,悄悄退出窑洞”,(引文见330页)本来她想挤到妹妹的窑洞里去睡,但转念一想,万一有人来怎办呢?于是她“轻轻取下窑洞门口的那件破毛毡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走到靠大门口的一堆干柴禾后面,把毛毡铺一边盖一边躺下。”接着是一段心理活动,她想“尽管父亲不想走了,但母亲会说服他……她睡在这里不但能赶早叫醒父亲……要是他实在不走……还可以把他藏进地窖里一两天……牛爱田望着满天明灿灿的星星,睡意全无。”(引文见330页)我们再看牛家被抄的那天夜晚:“牛爱田依在门口,泪如雨下,但她怕惊吓父母,一个人悄悄地吞咽泪水。……牛爱田望着天空,星星还是明灿灿的,夜风还是清新而宁静的……她弄不明白家里为何遭这样的大难,那些人为何要对父母下毒手,难道自己的父母真是坏人吗?不,爱田知道父母都是好心肠的人。”(引文见242页)这些惟妙惟肖的描写把这个善于思考,心思缜密,情感丰富,事事滴水不漏的女孩子的性格完全展现出来了。她就像一株长在田野边上的狗尾巴花,以她平实淡雅,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生命力顽强的抵抗者生活中的风霜雨雪,点缀着风暴莅临的大地,让那些在摧枯拉朽的运动中摇摇欲坠的生命蛰伏在她的身边喘口气,得到滋润,休养生息,保全生命。
就在她为父亲的事左右为难操碎了心时,书中忽然笔锋一转,一个青年半夜出来撒尿,“黑暗中爱田看到不是弟弟,而是常登极,她羞得紧闭上双眼,屏住呼吸,生怕被他发现。他可能正睡得糊里糊涂,撒完尿转身就跑进窑洞里去了”(引文见331页)这个青年的出现又勾起了爱田的另一桩心事。原来她家的这个邻居,来自上海的夫妇的儿子——常登极,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早就喜欢上牛爱田了。而且就在今年冬天刚刚向她表露心迹。这个青年刚到牛家堡子时曾经消沉、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是牛爱田身上的那种勤劳、善良、纯朴、面对困难坚忍不拔、倾力相助的精神感动了他,使他熬过了最痛苦最艰难的日子,发誓“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回到上海,我要考最好的大学……”(引文见304页)此后他们一起劳动,交往,说笑,几乎形影不离。最让牛爱田惊奇的是他的知识,比如经常用来糊墙泥炕的红胶泥,他一看就知道是泥土里含的三氧化二铁比较丰富,牛爱田一嗅,果然有铁锅的味道。后来常登极又教孩子们诗歌,讲古代的思想家的故事等,这一切对于牛家这群被剥夺了上学权利的孩子们来说,打开了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但这个“只求生活不赐予她更大的灾难就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奢望幸福!”(引文见306页)的牛爱田,在爱情来临时,她虽然没有拒绝,但心里却矛盾重重,压力倍增。因为她不知道这种自然产生的感情会有什么结果。虽然她也觉得那种脸发烫、心房突突跳的感觉很快乐,但她却压抑着自己不敢表达也不敢与人分享。她就这样在心里默默地接受默默地装填着这份情感。她想一直珍藏着等待着。但爱情的力量似乎更强大!在一场引发洪水的大暴雨中,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常登极只是紧紧地拉着爱田的手随着她跑,尽管被暴雨打着,滑着,摔着,泥着,但他因为可以拉着她的手而快乐着。……牛爱田也因为怕摔倒,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引文见341页)等到常登极因为救父亲被洪水吞没,她的爱情才如狂风骤雨般倾泻出来“牛爱田张开双臂,拦着,堵着,叫着,喊着他的名字!她一路跑着,追着,哭着……登极,你在哪达哩,你怎丢下我不管了呀……”(引文见343页)最后竟追了七八里路,自己也差点死去。初恋就这样夭折了。这个从小就意志坚强胜过男孩的姑娘,“失魂落魄,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她垂着沉重的头……东倒西歪,步履蹒跚,形同一个患病的人。”(引文见349页)甚至饭也不吃,脸也不洗,彻底呆傻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在她的心灵创伤逐步愈合,有些清醒时,父亲给她提亲,她随口就答应了。多年之后,等到她嫁的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惊讶她的三个儿子全部考上大学时,我们才明白,对农民来说,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的唯一出路,就是知识,而这个道理,牛爱田早就知道了,谁能说这不是常登极影响了她的呢。
“家里渐大的娃娃都会编工了,他们编的东西比大人编得更顺看。尤其是两个女儿,她们的手非常麻利,牛发财歇几口烟的时间,一捆柠条在她们手里就变成一个漂亮的筐子了。”
“门外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呢。不光是牛马两家田里的重体力活儿,平日梅花操心的家务他也全包下了,喂养家禽家畜,做饭烧炕,洗尿布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事无不落在他头上。”(引文见222页和185页)
这样的场面书中俯拾皆是。我们说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呢?不就是在这种极为平凡的衣食住行中,在这种世代相传的亲情、友情和劳动中吗?换句话说,人类之所以有一个世界,就是因为人类的生活里有土地、劳动、收获、饮食、繁衍。有阳光、空气、雨水、和风、森林、牧草。他们在这种杂七杂八的繁忙中互相交流,共同促进,并把这种经验转换成文明成果保存下来,发展出蓬勃不倦的文化。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所以,尽管这些人物有小农意识,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活泼可爱,充满生趣。他们像蚂蚁一样辛勤劳作,像蜜蜂一样酿造生活的甜蜜与幸福。他们关爱家庭,扶助弱者,温和善良,有极强的包容性和传承性。因此我们说他们是生活的人。
下面我们谈谈书中的几个活着的人。他们的世界又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清醒的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世界,而在睡梦中人人各有自己的世界。”如果我们把生活的人比喻成阳光下的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黑暗里的人。在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没有光线,没有清醒,他们沉沦于此,变形、扭曲、乖戾,把梦中的生活当作真实的生活,把自己的世界当作众人的世界。他们甚至会琐碎到自虐,鄙陋到自“丑”,好以此来划清界限,表演一出出对自己、对同类的憎恶把戏。他们以打乱别人的生活秩序为目的来博得众人的夸奖,好像离开这种夸奖,自己就不会活了。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是可以津津乐道自己的那种“六亲不认,人已非人”的“无私”生活。而把别人为生活而生活的私生活看成阴暗的、潮湿的狗屎一堆。他们的心灵狭窄时看见一根针都会想起疼痛而记仇尖叫,而狂妄时看到大海都会觉得能把它缩小成一滴水攥在手心里任由其摆布。比如书中的马铃、文厚禄、张三、芳芳等。其中文厚禄和芳芳在书中虽着墨不多。但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请看以下场景:
一天,文厚禄的父亲领着儿子到女方家相亲,大家刚要开饭,女方家的一条狗溜进厨房叼走了一块肉。于是“文厚禄眼明手快,一个飞步扑上去扯住狗的后腿提起来,如摔打麦连枷般把狗猛摔在地上。狗吱吱呻吟着却不放松嘴里的肉。……女方家的老人跑出屋时,通,通……文厚禄已经把狗摔得七窍流血,成一张瘦狗皮了。见此(情景)所有人都惊呆了。”(引文见119页)从这件事上看,文厚禄的本意是想讨好女方,借机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好让女方另眼相看,谁知女方家的人看人很准,反而断送了这桩婚事。垂头丧气的父子俩回家后,文厚禄只好和一个同样“脑子不清醒”的女人芳芳结了婚,一家人从此大战不断,而且殃及了孩子。后来牛爱田嫁到他家做媳妇时,芳芳这个做婆婆的首先想到的是在村民大会上作自我检讨“说明自家娶了富农的女子,以后希望村民好好监督他家的行为……”(引文见119页)等到牛爱田得知父亲病危要回家看看时,结果被婆婆一家人拦在路上暴打一顿,头发被大片扯掉,“成了一个血肉横飞的秃子……他们终于报了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满足的放手了。”(引文见30页)我们看文厚禄相亲,芳芳自我检讨,最后一家人以暴打儿媳来表明他们对富农分子的坚定的阶级立场等行为,向我们展示了暴力与无知把人们的灵魂推向深渊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甚至世代相传的亲情也被这种貌似革命的极左思潮所毒害,变得“人如禽兽,孰能有情”了。作为书中重点描写的,在阶级斗争中出现的一个最反常态的最革命也最无情无义的代表人物马铃,我们以为这是个要比表面现象复杂得多的人物。因此我们还是得具体说说。
以上这些书中的人物,我们之所以把他们定位成生活的人而不是活着的人,主要是因为他们具备了以下的几种品质:一、生活的人是积极向上的人。他们勤劳、纯朴、健康、乐观;他们敞开生命使生命生生不息,他们建设未来使人类日趋充实完美;他们有博爱的胸怀,有善良的品质,有与他人共同分享生活带来的甜蜜和幸福的梦想。二、生活的人是一种美的存在。因为他们热爱生活,展示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曾把美定义为“美是生活”。认为“美包含着一种可爱的、为我们的心所宝贵的东西”。因为人们都愿意过他们所喜欢的那种生活,因此他们觉得世界上最可爱的就是生活。世界因为可爱才美丽,而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美丽的东西离不开人的体验和感觉。三、生活的人是一种劳动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劳动构成了人的本质,劳动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了人。这方面书中有大量细致的描写。请看这两段:“家里渐大的娃娃都会编工了,他们编的东西比大人编得更顺看。尤其是两个女儿,她们的手非常麻利,牛发财歇几口烟的时间,一捆柠条在她们手里就变成一个漂亮的筐子了。”
“门外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呢。不光是牛马两家田里的重体力活儿,平日梅花操心的家务他也全包下了,喂养家禽家畜,做饭烧炕,洗尿布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事无不落在他头上。”(引文见222页和185页)
这样的场面书中俯拾皆是。我们说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呢?不就是在这种极为平凡的衣食住行中,在这种世代相传的亲情、友情和劳动中吗?换句话说,人类之所以有一个世界,就是因为人类的生活里有土地、劳动、收获、饮食、繁衍。有阳光、空气、雨水、和风、森林、牧草。他们在这种杂七杂八的繁忙中互相交流,共同促进,并把这种经验转换成文明成果保存下来,发展出蓬勃不倦的文化。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所以,尽管这些人物有小农意识,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活泼可爱,充满生趣。他们像蚂蚁一样辛勤劳作,像蜜蜂一样酿造生活的甜蜜与幸福。他们关爱家庭,扶助弱者,温和善良,有极强的包容性和传承性。因此我们说他们是生活的人。
下面我们谈谈书中的几个活着的人。他们的世界又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清醒的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世界,而在睡梦中人人各有自己的世界。”如果我们把生活的人比喻成阳光下的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黑暗里的人。在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没有光线,没有清醒,他们沉沦于此,变形、扭曲、乖戾,把梦中的生活当作真实的生活,把自己的世界当作众人的世界。他们甚至会琐碎到自虐,鄙陋到自“丑”,好以此来划清界限,表演一出出对自己、对同类的憎恶把戏。他们以打乱别人的生活秩序为目的来博得众人的夸奖,好像离开这种夸奖,自己就不会活了。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是可以津津乐道自己的那种“六亲不认,人已非人”的“无私”生活。而把别人为生活而生活的私生活看成阴暗的、潮湿的狗屎一堆。他们的心灵狭窄时看见一根针都会想起疼痛而记仇尖叫,而狂妄时看到大海都会觉得能把它缩小成一滴水攥在手心里任由其摆布。比如书中的马铃、文厚禄、张三、芳芳等。其中文厚禄和芳芳在书中虽着墨不多。但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请看以下场景:
一天,文厚禄的父亲领着儿子到女方家相亲,大家刚要开饭,女方家的一条狗溜进厨房叼走了一块肉。于是“文厚禄眼明手快,一个飞步扑上去扯住狗的后腿提起来,如摔打麦连枷般把狗猛摔在地上。狗吱吱呻吟着却不放松嘴里的肉。……女方家的老人跑出屋时,通,通……文厚禄已经把狗摔得七窍流血,成一张瘦狗皮了。见此(情景)所有人都惊呆了。”(引文见119页)从这件事上看,文厚禄的本意是想讨好女方,借机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好让女方另眼相看,谁知女方家的人看人很准,反而断送了这桩婚事。垂头丧气的父子俩回家后,文厚禄只好和一个同样“脑子不清醒”的女人芳芳结了婚,一家人从此大战不断,而且殃及了孩子。后来牛爱田嫁到他家做媳妇时,芳芳这个做婆婆的首先想到的是在村民大会上作自我检讨“说明自家娶了富农的女子,以后希望村民好好监督他家的行为……”(引文见119页)等到牛爱田得知父亲病危要回家看看时,结果被婆婆一家人拦在路上暴打一顿,头发被大片扯掉,“成了一个血肉横飞的秃子……他们终于报了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满足的放手了。”(引文见30页)我们看文厚禄相亲,芳芳自我检讨,最后一家人以暴打儿媳来表明他们对富农分子的坚定的阶级立场等行为,向我们展示了暴力与无知把人们的灵魂推向深渊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甚至世代相传的亲情也被这种貌似革命的极左思潮所毒害,变得“人如禽兽,孰能有情”了。作为书中重点描写的,在阶级斗争中出现的一个最反常态的最革命也最无情无义的代表人物马铃,我们以为这是个要比表面现象复杂得多的人物。因此我们还是得具体说说。
三、嫉妒与仇恨:牛家的红火日子,曾遭到马铃的强烈嫉妒。牛家盖大房时,他故意把大梁给倒着放上,想让牛家倒霉。牛发财被划成富农分子后,他编造谎言,控诉“阶级仇、剥削恨”蒙蔽群众,对牛家人往死里整。自己也借机表现,当上了牛家堡子的管事人。他对牛发财说:“哈哈,我原来以为牛家堡子永远是牛家的红火世事,如今变了,变成马家的世事了。”“我早说过,牛家的恩我记着呢,我更记着仇恨,记着你把我当作叫花子的仇恨!……我就是想看看牛家堡子的硬汉,是不是比这三尺厚的冰还硬……我就是等着你牛家人跪在我马家人面前……”(引文见252-253页)
四、施虐狂:如果说马铃前面对牛家做的事还算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发泄的仇恨。后来他因怀疑牛家把银子铸在堡墙里让牛发财天天晚上挖堡墙,把他折磨得精神恍惚,胡言乱语,让牛家堡子的人“半夜都会被牛发财挖堡墙的铛铛声惊得睡不安稳。”甚至“冬日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坚硬的雪粒如刀子一样刮过脸庞……牛发财的手脚已经冻得红肿溃烂了。”(引文见338页、365页)马铃都不让停。这已经不是想要银子的问题了。因为凭他马玲的号召力和动员力,十道堡子墙也给挖倒了,而他偏偏只让牛发财挖,并且十年八年都可以等,还时不时威胁他要命还是要银子?逼的牛发财几乎说出了真相。从两个人的意志力来看,一个是为了保命,怕马铃知道真相后杀人灭口。一个是为了复仇“撬不开你的嘴,也能撬光你的牙!”(引文见366页)萨特说:“恶就是应该使所有的人难受。”从人物的个性上看,马铃是个聪明又不甘平庸的人。只是传统价值观的丧失和两次被抛弃的遭遇使他看不到世界美好的那一面,加上仇恨使他产生的阴暗的情感和不能缓解的压力又不能得到适当的调节,这一切驱使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仇恨,直至最后他自己也被这种仇恨所吞没了。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另一种极端倾向的人。他们失去自我,把自己作为一个无生命的工具被使用,人生如断线风筝般随风飘零,仿佛“风花雪月,礼仪人伦,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都与己无关。他们也只能算着为活着的人,苟活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同情与怜悯。而牛发财的妹妹牛发家,就是这样一个人。
牛发家是书中唯一有两张肖像的人。第一次是在土匪抢劫前。“她十三岁了,身体发育的如一只满月的牛犊……脸蛋儿如十五的满月,身材曲美修长,又黑又亮的粗辫子在屁股上调皮地跳来蹦去……”而且她“勤劳持家,缝缝补补……分担了大部分家务。”(引文见89页)第二次是她十九岁出嫁前。“她圆润的脸庞透着红晕,清澈闪烁的黑眼睛,修长匀称的身材,待人接物自然露着几分羞涩。……虽然劳动使她的双手略显粗糙,这也正是不娇生惯养,能担当家庭主妇的最好条件。”(引文见170页)如果说第一次牛发财让妹妹出嫁是怕耽误了妹妹的终身大事,那么第二次让妹妹出嫁那就是错上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