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像印象派画家和抽象派诗人合作的一部超现实主义作品。

    在人迹不那么浓稠的街道上晃荡，我喜欢逆着光前行，晕染中的事物，朦胧若梦，含蓄而幽远。对于视觉呈现，我一向不喜欢生硬寡淡，一览无遗；我欣赏太虚幻境，欲说还休。游离与模糊的情境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美。而黄昏就是模糊状态，所以，我喜欢黄昏。诗也是模糊状态，所以，我也喜欢诗。

    似乎都是这样的，你还在颔首低眉打点矜贵的生活，酥软的微光就爬过来了，懒洋洋地匍匐在你的身上，即使是暴戾粗鄙的心都会软塌塌地贴在骨架上。一切静谧极了，那时，所有的灵魂都长着天使的翅膀。

    黄昏，从来不会惊世骇俗地意淫谁的眼球，心在亦真亦幻的游离中束手就擒，完全是被真实与感动征服，无关任何外力的蛊惑与胁迫。轻纱笼罩四野，朦胧诗的气质泛滥到街上，晃晃荡荡，自由就是对身体最响亮的赞美与犒赏。漫步，走，漫步，前方不规则的，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假象，无时无刻不在。

    在街头，早上七八点，或者晚上五六点，你只要用力逼视被迅速置换的风景，可以捕捉到许多强烈的对比，嘈杂扰攘中尘烟滚滚，遮蔽了面孔上的喜悦与哀伤，而在倔强的矛盾中，又显示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和谐。

    日暮下，人和物被微黄的光晕照耀着，光环簇拥，完全有理由用相安无事来定义平淡的生活。如果不解风情，继续摆着与时间流动对峙的姿态，无疑是在自作主张冒险。这样的黄昏，亦淡亦浓，很像某些人的脸，在很多地方都能见到。或许，黄昏是最有诗意和色彩感的一个，常常惹人不假思索地频繁使用。

    暮光，穿针引线，针脚绵密地缝补着街道上的洞洞灟灟，一切看上去那么的美轮美奂。靠近一户胡同人家的灰泥短墙，有一树丁香，一簇簇花朵顶着夕照余晖开起来，使这简朴的门庭生色了不少。至今我还时常想起它。

    踩着落日铺陈的黄昏街道，穿过三两条胡同，跨过一座浮桥，是一座巨大的人工湖，也是黄昏里晃荡的好去处。天边的火云烧得发紧，夕阳将落未落之前，霞光凝结成一根根长长的血管，擦着湖面，一直伸到了岸上。微风过处，一层层波纹震颤着，用纤细的弓弦，拉出失血的五线谱，美，在这里让人不寒而栗。不过，岸上弱不禁风的无数柳叶完全无视这血色黄昏即景，风一拨动，不知多少柳叶开始低语缠绵。

    伫立湖边，倚栏假寐，片刻光景后，昏暗的湖面竟奇妙地坦坦白白清朗起来，不像一般时日的傍晚薄晦，宛如落日的脚步又在往回走。不过，这又是一场假象。又过了片刻，夕阳开始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血红色蜕变为暗红。天边的火焰虽然燃烧得又痴心又缠绵，像沈从文的文字。但熄灭还是说来就来，仿若大梦初醒，天地又骤然幽暗起来。太阳由大而小，由亮而暗，冉冉西沉，宛如一个以热闹开场而又以感伤收尾的凄美故事。甜腻的蝉，叫了一整天，这个时候声音残老到喑哑失色，找不到任何的轻灵美感。

    几乎是在落日隐没的同一时刻，岸上亮起了灯，对过马路茶肆酒馆门前的灯笼，一如盛开的一朵朵娇媚红花，煞是抢眼。如果把躯体也像一盏灯笼似的挂在那里，而自己坐在一旁瞅着它在风中晃荡，那也是挺有趣的事情。

    街道上，人多起来了，奔忙了一天，得闲晃荡晃荡甚为美妙。穿过马路来到一爿茶肆店叫了一杯茶水，一边品咂一边瞭望湖对岸一堆放浪的山的剪影，身体里荡着日暮黄昏揉起的一阕古诗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过，似乎有关黄昏的大部分联想不是这般惊鸿一瞥，而多跟孤寂与悲戚纠缠，恰如王实甫所言：“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正当我在古诗词中联翩浮想之际，一老一少闯进了视线，那老人脸上的皱纹像纵横交错的地图路线，那张脸，无论是皱纹本身还是皱纹里潜藏的人生阅历，完全可以用“深刻”来描述，它让人明白，什么叫历尽沧桑和大智大慧。而那少女新鲜妙目，举手投足间，似是春雪初霁时墙根下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少女搀扶着老人，有说有笑，那笑声一个老一个嫩，都是最生动的音符。记起朱自清晚年在书案的玻璃板下压有一张纸条，上书：“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想必，那老人步入黄昏桑榆之年也没什么怅惘的，那笑声和精气神可一点都不输朝气蓬勃的仙容少女。

    这是怎样沁人心脾的快事。没有什么正在消失，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明日的黄昏，其实是今日黄昏的一次轮回。我喜欢黄昏游离状态下的模糊情境，而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想象与联想。在常规经验里，人们似乎普遍喜欢黄昏这个词的沉郁色调，而忽略了它也有明媚的一面。

    晚霞仍在争奇斗艳，明天必是个好天气，我坐在窗前写下这些文字，黄昏正窥视着屋内，而屋内的我在痴痴地凝望着窗外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