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名

时间:2015-07-06 08:01来源:大西北网 作者:亦舒 点击: 载入中...

湖水

 

  山区的小村庄几乎整个世纪都没有大变化。


  一条村约一百户,大部份人姓陈,种茶为生,一切自给自足,近十年才引进各式电器,自公路搭进电源,孩子们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门前广场看电视。


  这样简陋的生活质素看似无味,实际上并不是,山区多雾,一边是高山,茶田沿着梯田一级一级像碧绿色高塔,小径两列种植玫瑰花,香气扑鼻,采摘了卖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们放风筝、跳绳,与世无争,像极香格利拉。


  物质文明,并不是一切。


  可是,村庄也有骚动的一日。


  那天,乡村小学老师韦武对同事陈乙玉说:"村上来了一队外国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诧异地转过头来,"哪一国的人?"


  "是一队美国军人,一共十个人,他们还带着三个电视台记者。"


  "干什么?"


  韦武坐下来,"来寻找一架二次大战时失踪的B二十五型轰炸机。"


  乙玉大奇,"我方准许他们前来?"


  "是,"韦武解释:"当年,飞机自山区主空军基地飞出,往日本执行任务,返回基地时在雾中失事撞毁失踪,飞机上有十位空军,相信全部罹难。"


  乙玉缓缓说:"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时,两国是联盟。"


  "是,到最近,架设电缆时才发现可疑残骸,立刻通知美方,他们派人过来采取样本,结果证实的确是当年失事的飞机。"


  乙玉沉默。


  "听说还有军人的家属跟着来。"


  乙玉说:"美国人做事夸张,什么都劳师动众。"


  "是,这次他们连食水粮食都带来扎营,打算工作一个月,尽可能把飞机每一部份都运出山区,并且寻找骸骨及遗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么"


  乙玉笑笑,"我在想,据说,北美洲的太平洋铁路每一哩都有华工的骸骨,几时,也把他们运回家乡安葬,那该多好。"


  韦武搔搔头,不出声。


  乙玉说:"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在东边最崎岖一段,需要用绳缆坠下山坡才可以看见。"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场了。"


  韦武缅腆,"还可以应付罢了。"


  两个年轻人趁放学时间空档,往东边山路走去。


  虽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树林,也略觉阴森。


  他俩一走近就有人迎出来,"是翻译吗?"


  韦武问:"你们需要翻译?"


  "也征求工作人员。"


  "做什么工作?"


  "请看。"


  山坡下边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们架起筛架,将每一寸土壤都仔细筛过,寻找蛛丝马迹,认真得像老古学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


  乙玉见他们那样有组织,不禁暗暗佩服。


  韦武立刻被尼龙绳槌下山去做翻译,乙玉站山岗上往下看,只见飞机断成好几截的残骸已隐约可见。


  "你好。"


  乙玉吓一跳,转过身子。


  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我是美国ABC电视台记者史东,你好。"


  乙玉知道对外国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说:"大家好。"


  史东说:"家祖父是英裔,曾经到过此地买茶叶,他对这一区很熟。"


  乙玉点点头,"我们仍然售茶。"


  史东看着她,"使我奇怪的是,你会说流利英语。"


  "夸奖了,我是村上唯一间小学及中学的英语教师。"


  "谁教会你英语?"记者永远好奇。


  "我在南亚大学毕业返回乡村教书。"


  "了不起。"


  "过奖了,工作进行如何?"


  史东说:"这不是一项密秘行动,我国答应人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战时失踪军人下落,这次找到失事飞机,十分兴奋。"


  "可是一共有十名机员?"


  "对,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时运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我们亦已找到军人身份项链。"


  那俗称狗牌的项链上刻着军人姓名及军营号码。


  "这次任务真叫人欷嘘。"


  是,苍海桑地,半个世纪前的敌人,今日已经和解,甚至成为盟友,可是,经已牺牲的生命,永远不会回来。


  "军人的家属,经过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亲人下落。"


  在世的话,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军人已婚,并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继续寻找。"


  山坡下一阵骚动,原来又寻获一枚重要证物,那是一副眼镜。


  "一定属于菲腊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过,你们选的时间很好。"


  "听说一下起雨来非同小可。"


  "是,烟雨弥漫,形成瘴气,不习惯会生病。"


  史东忽然说:"农田旁的玫瑰丛十分动人,可否介绍它们的品种给我认识?我想侧写一段报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对外国人太客气,她说,"我还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韦武出现。


  乙玉问:"你一夜未归?"


  "是,一直陪他们工作到深夜,又在营地里登记资料。"


  "他们工作真正认真。"


  "已经展开访问调查,希望获得当日坠机真相,据陈婆婆说,她记得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听到巨响,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点头,老人往往最记得陈年之事。


  "乙玉,你爷爷当年可在村里?"


  "他年轻时往城里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说看见天上坠下一只火鸟。"


  "他们有往当地搜索吗?"


  "没有,据说是畏惧雷神震怒,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所以遗迹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来,觉得这件事真令人兴奋,为什么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欢洋人。"


  韦武又抓抓头。


  放学后,那美国记者史东竟找到学校来。


  韦武带他参观校舍。


  史东诧异,"只得两间课室?"


  乙玉用陋室铭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则大。"


  "对,"史东承认:"你的学生不会携带武器上课,也肯定不会接触毒品。"


  韦武说:"我只希望得到一个实验室。"


  史东说,"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种。"


  韦武笑,"我陪你去。"


  史东看着乙玉,有点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个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东一边走一边采访拍摄。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东看着蓝天白云,忽然问:"这里可是传说中的仙乐都?"


  乙玉笑,"不,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


  "为什么我竟有念头不再想返回都会?"


  乙玉答:"因为这里没有你虞我诈,谁也不会陷害谁,不懂蝼蚁竞血,人人知足常乐。"


  这时不远之处传来孩子唱歌声:"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跟你捐花来……"歌声清脆可爱,天真活泼。


  史东侧耳细听,半晌感动说:"你们什么都不缺。"


  乙玉笑,"我们什么也没有,孩子们甚至没见过电子游戏机。"


  史东说:"那些东西无用。"


  乙玉点头,"只有什么都拥有的人才能那样说。"


  史东有点不好意思,他深深被这美丽年轻的乡村老师吸引,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纯真朴素的女子,与她相处,如沐舂风,丝毫不用你虞我诈。


  小息后,他们返回学校,有两个小学生在等老师。其中一个膝盖摔损,要求老师搽红药水。


  史东说:"营地有抗生素药膏,一涂就好。"


  乙玉却微笑,"不,我们靠自己,孩子们身体有祗抗力。"


  史东讪讪地不出声。


  韦武拍他肩膀,"来,我们回到营地去。"


  史东说:"你俩如果到大城市外资机构找工作,一定前途无量。"


  "咦,"韦武笑,"刚才连你都向往山景瑰丽,不想离去。"


  "是,是。"史东尴尬。


  "不,不……"最后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忽然彤云密布,能见度降低,接着,在雨季已过的晚上,落起倾盆大雨来。


  雨点大得打在身上觉得痛。


  韦武留在营地与史东同电脑下国际像棋。


  韦武搔头,"要赢这家伙是很难的吧。"


  "不然,怎么叫深蓝。"


  他们放下棋局去看雨,工作人员已全部收队休息,面筋似粗雨水哗啦啦打帐篷上。


  史东问:"你因追求乙玉所以留下?"


  "不,"韦武答:"我喜欢乡村学校。"


  史东说:"我相信你,乙玉她可是与父母同住?"


  韦武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只觉好笑,听说美国人最爱自作多情,果然。


  "她与祖父同住,父母一早到城市发展。"


  史东说:"我与乙玉一见如故。"


  "她为人爽朗热诚,却有点所谓外国人脾气。"


  史东说:"只可惜我只能留一个月。"


  黎明,雨停了,空气被洗涤得似水晶般清晰,太阳升起,蒸发水气,形成薄雾。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说:"看,"


  大雨冲掉不少积淤,他们看到两具破碎的颅骨。


  大雨帮了他们的忙。


  "这边还有。"


  破烂的靴子、背囊、水壶,呵,都一一呈现。


  工作人员全静了下来,像是在默哀。


  接着,他们把轰炸机附近的遗物全部带出去寄返总部。


  报告在一星期后回来。


  史东兴奋地说:"一共找到九个人。"


  韦武点头,"呵,已经大功告成。"


  "但是,还欠第十名。"


  "他是谁?"


  "二十二岁的中士保罗富利沙,未婚,肯德基州人,棕发蓝眼,他的两妹妹逼切想知道他下落。"


  "他父母生前一定为他失踪悲苦。"


  "他是孤儿,父母早逝。"


  "没有任何关于富利沙的遗物?"


  "什么都没有,咳,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大雨冲洗不止一千次,也许,找到其余的残骸已是奇迹。"


  韦武说:"你讲得对。"


  "再努力三日,我们就将收队。"


  韦武依依不舍。


  乙玉在一旁,一声不发。


  "乙玉,"史东说:"万一到纽约来,打电话给我。"


  他留下了名片。


  乙玉小心翼翼收起来。


  接着,她忽然咳嗽一声。


  史东微笑,他像是很了解女性似说:"有什么叫我帮忙的事,尽管说出来。"


  乙玉说:"请帮我们订阅一份国家地理杂志。"


  "没问题。"


  "你那具手摇发电收音机很实用,不需电池,我想向你买下来给学生应用。"


  "可以送给你,还需要什么?"


  "这样已经很好,请问,你又需要些什么?"


  史东答:"你们的直朴热诚,最好能装了罐头带回去,这次发掘,若不得到乡民帮助,难以顺利进行。"


  乙玉微笑,"这样好了,送你两罐茶叶。"


  那天,放了学,乙玉静静走向山的另一边。


  西坡更加幽静,有几幢西洋式样平房,是从前茶商留下的住宅,经过维修,尚可居住。


  乙玉轻轻敲门,"是我,爷爷。"


  里头嗯了一声。


  乙玉推开门,一条黄狗走出来摇尾。


  乙玉摸它的头,"好狗,好狗。"


  她看见祖父坐在窗畔,正在整理蝴蝶标本。


  "还不点灯?"


  老人笑了,"不用,看得见。"


  "我替你泡杯热茶。"


  "乙玉,你真孝顺。"


  "爷爷,侍候你是应该的。"


  "你爸妈中秋可会回来?"


  "一定来,他们说替你找到一部小型发电机,以后生活方便得多。"


  "我不须需要。"


  "爷爷也固执起来。"


  老人不由得笑了,半晌,他脸容肃穆,"那班人走了没有?"


  "快了,还有三天。"


  老人喃喃说:"真没想到,隔了五十多年,竟会找上来。"


  "是,满以为,世人已忘记一切。"


  "锲而不舍,一定要找到答案,是他们的精神。"


  乙玉不出声。


  她改变话题,"高山蝴蝶标本,日本人梦寐以求。"


  老人答:"是,没想到我们会同日人通商,星转斗移,乾坤移挪。"


  大家苦笑起来。


  乙玉握住祖父的手不放。


  过一会才说:"我做肉丝面给你吃。"


  老人点头。


  他看向窗外,那一夜,也同今夜差不多,浓雾,无声无息笼罩整个大地……


  厨房传出食物香味,呵,他肚子饿了。


  七十六岁的他因为足够运动,身体锻炼得非常好,精神奕奕,时时一个人上山找蝴蝶。


  面做好了,祖孙二人一起吃晚饭。


  乙玉自篮子里掏出一包糖放桌上。


  "咦,哪里来的巧克力?"


  "记者史东送给我。"


  "你要小心这小子。"


  "知道了,爷爷。"


  "乙玉,你同你祖母长得一个模样:聪敏,漂亮,纯真。"


  "全村都敬爱祖母。"


  "是,"老人低头,"我唯一遗憾是她于去年故世。"


  乙玉收拾碗筷,顺带喂黄狗。


  老人说:"你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乙玉忽然问:"爷爷,你有否想过回去?"


  老人一怔,"回什么地方去,"声音转严,"这里是我唯一的家,我还回何处去?"


  乙玉立刻噤声。


  她独自走回学校宿舍,山路走熟,黑暗不是问题。


  忽然,她看到前面有电筒光亮。


  乙玉站停了,有人,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原来是一头金发的史东,他问:"不怕黑?"


  "习惯了。"


  他把电筒照地下,"城市人已失去本能,一切依赖科技。"


  乙玉接上去:"听说一停电,立刻当作世界末日。"


  "的确是。"他笑了。


  他陪她走回宿舍。


  有同事还没睡,在空地上吹洞箫,幽怨呜咽,像在倾诉一个年代久远已遭遗忘的的故事。


  史东轻轻说:"我们的大学,设许多奖学金。"


  "那多好。"他想说什么?


  "你如愿来升学,我可以照顾你。"


  乙玉笑笑,"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到美国。"


  史东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停了一停,"富利沙中士就不愿返回肯德基。"


  乙玉听了僵住,"你说什么?"


  "十个人失踪,只找到九具遗骸,还有一个呢?"


  "荒山野岭,什么都会发生。"


  "是,我们都那样想,也许,有野兽出没,也许,强力爆炸,整具躯壳化为灰烬……"


  乙玉已经变色,她坐立不安。


  "可是,更大胆的假设,可能是"


  "是什么?"乙玉紧张地问。


  "也许富利沙中士受了伤,可是他伤得最轻,他挣扎着逃离空难现场,走到村口,有村民看见他,伸出援手。"


  "救一个外国人?"


  "别忘记,他们的外套里处,都用中文写布告,说明这批洋人是战时盟友,如遇以外,希望百姓救援。"


  "呵,这是你的推测?"


  "不错。"


  乙玉轻轻问:"他人呢?"


  "乙玉,应当由你告诉我呀。"


  乙玉不再搭口。


  "乙玉,实不相瞒,我一见你就怀疑,你白哲皮肤,深深轮廓,都有哥加索人种影子,还有,你一口英语竟有肯德基口音。"


  乙玉不出声。


  "乙玉,你可知道富利沙中士下落?"


  乙玉忽然提起精神来,"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直到今日,他的妹妹还在等待他的音讯。"


  "即使他当日逃离现场,稍后,也会因伤重辞世。"


  "乙玉,也许,你爷爷会知道因由。"


  "史东,你是记者,你需报导事实,不应乱作猜测,像编小说般创作故事。"


  史东沉默。


  "我累了,不同你说了。"


  这班人三日后就会走,她不希望节外生枝。


  史东这个新闻记者,的碓有点小聪明。


  第二天,乙玉到爷爷家去,神情有点不安。


  老人凝视孙女,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他一头白发已经稀疏,皮肤松弛打摺,可是,一双蓝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不折不扣,是个外国人。


  他缓缓说:"他找到了答案?"


  乙玉点点头。


  "请他来见面。"


  "爷爷──"


  "不怕,我同他讲清楚。"


  "他是记者,今日的新闻工作者找故事如水银泻地,无缝不入,对你清静生活会有极大影响,你又不想回去,军方许会告你逃兵罪。"


  门外,忽然传来英语声:"新闻记者,也有私人道德。"


  乙玉立刻顿足,"在门外窃听,十分缺德。"


  但老人却扬声:"请进来。"


  史东笑嘻嘻轻轻踏进门框。


  "请坐。"


  乙玉只得斟荼出来。


  老人说:"你猜得全对,我正是保罗富利沙。"他取出一面军牌证明身份。


  史东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我们执行任务归来,浓雾,黑夜,驾驶员失去方向,飞机撞向山腰,轰地一声,着火焚烧,一片火海,正在绝望,突然发觉我双腿尚可动弹,拼命爬出,九个同伴,无人呻吟,相信即时罹难,我爬到一半,昏了过去。"


  史东耸然动容,似亲历其境,他握紧了拳头。


  老人说下去:"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躺在民居里,一名天使般少女正料理我的伤势。"


  "为什么不与外界联络?"


  "没有可能,我伤重,村民紧密保护,不敢把讯息外泄。"


  真是,当年又没有卫星电话或电邮。


  史东吁出一口气,"但伤势痊愈后,你决定留下来。"


  "是,战争使我厌倦,这里像世外桃源,我反正是个孤儿,再也不想返回家乡。"


  "你于是结婚生子。"


  "是,我与救命恩人三妹结婚,育有一子,跟母亲姓陈,乙玉是我孙女儿。"


  "乙玉,原来你身世家传奇。"


  "好了,史东先生,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全盘告诉你,你可以去通知军队了。"


  史东呷一口茶,缓缓站起来,"什么?"他探一探身,"老先生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又对乙玉说:"小心照顾你爷爷,人年纪大了,说话、听觉,都会渐渐糊涂。"


  他站起来,鞠个躬,"多谢款待,我们大伙后天就回家了,再见。"


  老人感动,没想到这机灵的小伙子会愿意替他保守秘密。


  乙玉更加意外,感激得鼻子都红了。


  她送他出去,在他身后轻轻说:"谢谢你。"


  史东笑笑答:"新闻放出去,充其量不过热闹三日,老人平静生活从此破坏,从廿二岁开始,他就在这个乡村生活,他属于这里。"


  乙玉点头,幸亏他明白。


  "可惜当年只逃出一个人。"


  过两天,小组拔队离去。


  一辆辆吉甫车载着工具驶出村庄,乙玉与韦武送到路口。


  孩子们跟在老师身后唱:"等到明年花开时,亲手跟你捎花来……"


  史东说:"真舍不得。"


  乙玉轻说:"有空再来。"


  史束微笑:"你有我的电话地址电邮号码。"


  终于走了。


  韦武吁出一口气,"村里终于又恢复宁静。"


  乙玉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韦武真老实,来了三年,都没有发现这个大秘密。


  只听得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离开乡村学校。"


  乙玉展开笑睑,"要走,早就走了,来,一起去看爷爷。"


  第一次黄色经历


  二十五年来,我不近灯红酒绿,不近女色,只渴望一份真挚的爱情。我把爱情想得很简单,两个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不论贫富,不讲贵贱,只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地斯守。--国为我很穷。


  但有一次是例外。


  那时我在建筑队做个小工,工作很辛苦,很枯燥。建筑队的队员,都是由贫下中农组成,多下流的话,我们都能说,并且时常说,多下流的事,我们都能做,并且经常做。


  召妓是我们公开的秘密。


  老牛是召妓的行家里手,是说下流话的法老级人物。他常常把他的召妓经历绘声绘色地说出来,让大家乐乐。


  "老桂,今晚给你介绍个妓女,开开你的处女身!"老牛对我说。


  我正在写我的日记,不理他。


  "死老桂,这次你不去也得去,花多少钱我来出!"老牛疯疯地对我说。


  我就跟老牛去了。


  这是间市郊的小餐馆,我们要了饭菜坐下来。也许是老牛的神通广大,随即就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坐到我身边,一个坐到老牛的身边。


  坐到我身边的那个水灵灵的,十八、九岁的样子。


  坐到老牛身边的那个最多二十五、 六岁,好看的脸蛋,浑身上下都是肉,很是性感。


  老牛许是和她相熟了,很自然地把手从衣脚伸进了妓女的胸脯,妓女的胸脯就真像藏了只兔,从这边窜到那边,又从那边窜到这边。


  妓女的脸上挂着微笑。


  老牛说:"摸她啊!"


  我瞅瞅身边的她,下不了手。


  "摸她!"老牛又说,"摸她的奶子,或者摸她的屁股都行!"


  我再瞅瞅身边的她,她微笑着,似在期待。


  "你他妈鸡巴用不了!"老牛简直是对我咆哮。


  我倒被她说得羞愧难当,而她正摸妓女的裤裆则是光荣的。


  我一把拉位水灵灵说:"我们出去走走!"


  正是初秋的夜晚,外面的风很凉。水灵灵不由抱紧双手在身边随我孑孓而行。


  "你这么年轻,怎么要做妓女的?"我问她,并把自己的风衣披到她的身上。这个做法,是我从电视上学来的。不过,在心里,我认定她水灵灵开始,就有了一种怜悯。


  "为了钱啊。"她回答得很简单。


  "你,或者你的家遇到了什么困难呢?"我痛惜地问她。


  "没有,我们在村下种地没有什么收入,就出来干活啦。"她说。


  "那干吗不找份正当的活干?"我接着问。


  "正在找呢。"她说。


  我的心稍稍有点安慰,问:"在你的心里,有没有对爱情的渴望?"


  "没有。"她说。


  我很是失望,又问:"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相信吗?"


  "先生,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进去了,外面太凉了。"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又使我失望。但我看出了她的心思。


  我说:"你是不是希望我要你的色,之后给你钱。……喏,这是你的。"


  我把十元钱财递她,她接了钱,把衣服递回给我,也不说声谢谢之类,进了里面。


  我怅然入到饭桌,老牛还对那妓女上抚下摸,左瞧右看。我一声不哼,咕咚喝下一大瓶高梁酒,出了小餐馆,沿着冷硬的柏油路,歪歪扭扭地走回了工棚。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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