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背上的夏天

时间:2016-03-18 08:01来源:大西北网-羊城晚报 作者:王光龙 点击: 载入中...

 

    一到夏天,我就赶着这几只鹅往田野里去了。我还太小,不能握住镰刀把庄稼一片片地砍到,我被放置在夏天的角落里,看着这几只鹅,一起走过漫长的夏天。


    鹅从笼子里赶出来,摇着大屁股走在前面。我握着竹条在后面,防止它走错路或者停下来吃秧苗和菜园子里的菜。鹅根本就不在意后面的人,自得其乐地戏水、吃草和团在一起休息。或许,鹅根本就不需要人去豢养,它走自己的路,比人更清楚哪里是水草丰盛的地方,而我们总是自作聪明地拿着竹条让鹅按照我们规定的路线去走,即使鹅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们依旧高高地举起竹条往前驱赶。我们读不透一只鹅的眼神。


    没有人会愿意主动走进一只鹅的内心,我们注意力一直在羽毛覆盖下的肉质。所以,当大姑把这些鹅送给我放养的时候,我想她是明白一只鹅的真正价值。年老的大姑一个人住在另一个村庄里,一生的勤劳至老仍未改变。三间低矮的茅草屋收拾得干净、不染一丝灰尘,就连她饲养的牲畜也是一样的。


    表哥把鹅放养大,就穿上了体面的衣服走上城里的讲台;二表姐在田野上对着一群鹅的羽毛憧憬着她的嫁妆一如洁白;小表姐接过竹条,在鹅堆里为是否继续求学而发呆。当一个个儿女赶着鹅走了之后,只剩下大姑一个人守着草屋和一群绒黄的小鹅。


    每一年的夏天,大姑把鹅交给了我,让我继续放养。她是不想看见鹅成长的过程,还是也想让我把鹅赶出乡村,走向另一个没有田野和鹅的城市?


    小鹅是很娇贵的,金黄的绒毛仿佛就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世。稻米是吃不得的,只好喂它们“鹅菜”.夏初,我提着竹篮,跟在母亲后面,在田埂和地间找着一种叶片呈锯齿状的绿色小草。鹅喜欢吃这种草,我们都叫“鹅菜”.鹅菜小,不好找,找到了就用小口铲子铲下来,甩尽土,放在竹篮里,半天的光景才能弄一把。鹅幼小时就拌点香油,大点就拌着细米。等到黄色的绒毛褪去,就可以赶着出去吃草了。


    我把鹅赶到村头的田野里。这里三面被稻田环绕,一面留着一个大池塘,用于农田灌溉,鹅就放在塘埂上或者稻田的空隙间。鹅闲散地吃着草,坚硬的嘴很是挑剔,像拈花般从杂草里挑出自己喜欢吃的草类。如此仔细的吃法,充满了神圣感,让我们这些饥不择食的食肉动物也满脸羞愧。


    我把蛇皮袋往地上一铺,躺在上面,嘴里叼节草根,跷着腿望着海蓝的天空发呆。鹅吃草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看着天空游荡的浮云,自然联想到一群群低头食草的鹅来。一转头,看见鹅已经突击一样地往远处去了,只留下弓形的脊背和摇动的尾巴在草丛里。整个夏天,我躺在草地上,抬头看着蓝天,转头就看见那一个个凸起的鹅背,洁白而充满质地良好的温柔感,这是很能给人温馨的享受。我斜着身子看鹅吃草的时候,这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蓝天、池塘、散落着几点白色的鹅,不时从青草丛里抬起头来张望。美,是一种不经意的自然。


    鹅不会在主人熟睡的时候走远,当它吃完了草,它会抬起头,伸长脖子高叫一声,表示要去远处,它是有礼貌的生灵。


    近看的话,丰满的鹅背其实很瘦弱,握一把就可以感受到它的骨头。夏天我不属于那紧张的稻田,不用弓着身子对着远处的田埂露出疲惫的眼神,也不用在烈日下躲在树荫里擦一把稻草味浓烈的汗水。我只要看着这些鹅一点点地吃草,然后肥硕起来,把自己的身体撑得饱满结实,把脊背吃得滚圆一如花朵开放在青青的草丛里。


    鹅吃草的时候是不需要看着的,它们比人更有自觉性。有一次,我和一起放鹅的小伙伴在田野里捉迷藏,忘了时间。直到天边挂着几颗闪亮的星光,才忽然醒悟起来。我从草丛里跳起来去寻找自己的鹅,却发现它们正安详地卧在草地上,把头从翅膀里抽出来看了看我,又插进去继续安睡。当然,鹅有时也会自己摇摇晃晃地结对回家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蚊虫飞舞的田野。


    有时,看见鹅在草丛间悠闲的步伐,那吃草时的从容自在,真让人怀疑是我在放养它,还是它在放养我孤独的童年。


    鹅不能老是在一处吃草的,草一吃完,就要转移其他的地方去。在村子里,鹅成群结队地在一起嘶鸣,小伙伴们也聚在一起嬉闹。靠近水草边,我们就下水捉虾捕鱼;在芦苇荡里找鸟雀的巢;鹅放在荒草田里,我们就打牌、捉迷藏。一处水草吃完,就迁移他处,这让我们整个夏天都围绕着鹅转悠。好在村头的那块田野有水又有草,草吃饱了,就赶下水,让它们洗洗,然后就赶上岸接着吃。把它们喂饱了,我的夏天才会充实。


    鹅吃饱与否是要看脖子的,脖子鼓鼓的,如同长了一个巨大的喉结,那就是吃饱了,可以让它们大腹便便地回家赶进笼子里去了。否则,等到天黑了,鹅的脖子还是修长光滑,那回家就要喂它们稗子稻谷,那是一种奢侈和浪费,粮食对村庄来说是一种寄托。鹅是饿不得了,不长肉不说,晚上也叫个不停歇。


    一连好几个夏天,我都在村头的田野上放鹅,有时去得早,其他的伙伴没来,就一个人把鹅赶到一旁吃草,自己坐在田坎上。由于经常有人来这里放鹅,草类也渐渐更新不上,有的地方已经裸露出来,像时光的疤痕。草丛里也稀稀疏疏地种着两三排树苗,一旦远方有什么声音和动静,鹅就在草丛之上。幼树之下侧着耳朵倾听,一副专注的样子。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带本故事书看看,或者写写不成片段的诗文,宣泄一下青春期的躁动。


    “旭日东升,百鸟争鸣,千蜓飞舞。大江南北,一望无际,皆是飘绿。鹅立草露丛中,犹如几多白花,微风阵阵,四周寥无人”


    这是2002年时夏天早晨写的,看来当时一个人来得太早,偌大的田野只有我和几只鹅。空气清新,环境澄净。草木深深,齐人高,傍晚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总给人鬼魅的感觉,若是一个人早就疯了般赶着鹅奔回家去了,头都不敢回。早晨却不同,露珠欲坠未坠,树叶碧透,蜻蜓飞舞,伴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自是一番充满诗意的地方。


    村头的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鹅也长得差不多了,开始骟鹅和拔毛。鹅的发情期一过,就要给公鹅骟一下,否则整个夏天公鹅都躁动不安。每到这个时候,那些走街串巷的拔毛骟鹅的就一户一户地问:你家需要骟鹅吗?一旦讲定价钱,他就拿出一把铝制的小勺子样的工具,用扒针在鹅身上扒开一个洞,就把那个小匙子探进去,勾出一些杂秽。骟过的鹅长肉很快的,仿佛一种生命里的情愫从此被那个小铝勺子一笔勾掉,只剩下饮食之趣。


    骟鹅只针对公鹅,而拔毛则不分公母的。拔毛前,先把鹅关在笼子里,喂它们一些好稻,然后就一个个拎着放在拔毛的人脚下。鹅不怎么叫唤,任由他人拔它的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一只鹅除了头、翅膀和屁股上的毛保留外,身上其他的只剩下粗糙的皮肉,毛孔粗大。等鹅都拔完了毛,放在一起,它们也会相互攻击,仿佛彼此是异类。时间久了,大家都一个模样,也就安静地吃草睡觉了。最高兴的是拔鹅毛的人把钱交到我的手上。通常拔一只在30至40元左右,还要看鹅的大小而定。拔鹅毛的人把粗毛拿走,我把钱攥在手里,想着开学给自己买件衣服或者书包。母亲留下了细软洁白的绒毛,留作冬天做棉袄。只有笼子里的鹅,被扒光了羞涩地看着对方,一声不吭。


    拔了毛的鹅还是要放养的,这倒省了母亲煞费苦心地往鹅的身上抹红色或者绿色的“洋红”等颜料了,放养望去,肉色的便是自家的鹅。但是,等到家家的鹅都骟了,拔了毛,母亲又挖空心思地把鹅尾巴上的毛剪了,以示辨认。鹅永远是一个承受者,连生死都不能由己,更何况是外表的美丑呢?


    夏末一到,鹅就被集体宰杀,除了鹅血等不易保存的部分被临时吃掉之外,剩下的就腌制起来,挂在屋檐下风干,等到过年或者来年夏天农忙时吃上一块。


    每吃一只鹅,我也成长了一次,从此我的生命中就多了一只鸣叫的鹅,倾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


    当我长大了,以前一起放鹅的小伙伴也结婚生子了,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嬉戏,或者借着放鹅的名义来相聚。大姑被表哥接到县城里去了,不要再养鹅为伴。村头的那块田野被推土机推平了,笔直的省道从上面穿过,带着露珠的青草和鹅的足迹也被埋在下面,我从上面走过,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一切的影子和那些鹅背上的夏天。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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