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学，固非默存氏所能笼罩。其治艺术哲学，承贡布里希之心灯，为今之山斗。又治版本目录、西籍翻译诸科，皆甚精深，非孤陋如我者所可蠡测。然究其学术之根本，则在中华艺文之道与泰西古典精神之融合贯通也。此先生心源之所在。得此环中，可以入其门庭矣。然此道甚难，而以辜鸿铭、钱默存诸贤为先驱。先生穷七年之力，焚膏继晷，作中华竹韵一书数十万言，乃将其生平郁结之精神，作一尽情灿烂之释放。此为沉着痛快之新境界。吾特为先生贺之矣。竹韵一书之精神，以夏人而拟之，曰苏子瞻。以西人而拟之，曰歌德氏。苏子贯通三教，性灵独曜，诗文书画艺文诸学，尽以临济禅之手段发露之，天真烂漫，迥出意表，得之不经意闲，于谪所流离、患难屯邅之中，证得一种平怀，泯然自尽。浪子和尚亦尝赞其忠正之气，盈于天地。大慧禅师亦尝塑其形相，供奉于径山之宝殿。中华艺文之精神，必须具此一种忠正厚腴之气，方可风花雪月，而不流于儇薄浪荡。苏子往而能反，不失圣贤礼乐之教。惟后人学之，不得其忠正厚腴之气，而效其风流倜傥，所以气体愈浇漓，论者也愈迁怒于眉山公。此岂眉山之过哉。歌德氏者，欧罗巴近世古典精神之魁杰也。其人博雅而质直，冲旷而沉着。少年之绮情，能渐归于深厚，哲学之幽思，能养之于歌诗，圣教文质彬彬之准则，庶几于此欧洲人而验征之矣。范先生之情志，时如承天寺夜游之子瞻，时如基克尔汉山顶轻吟之歌德，中西两忘，全任天真。惟高古静穆之境界，浑成一种，何来有地域国界之分别哉。
作者所传之衣钵，钱默存也，贡布里希也。作者所具之精神，苏子也，歌德也。作者所用之文法，则祖述于刘、锺、司空诸贤，为雕龙、诗品之学之新生命。惟品物之学，在古人多言简意赅，未见倾其力量于一物事若是之巨之富者，可谓泄江海之蓄，于一杯杓之中也。其体例为新造，后世当有慕之效之者。其文笔恣肆，舒卷自在，虽以语体文，而如出晚明士人之手。于今世之文学界，亦一大创获焉。此皆先生承钱氏之学而出蓝之处。此书集晋唐宋元以来风雅故实之大成，典重深沉，绮丽万端，或张皇幽眇，或哀感顽艳，挥洒自若，若无缝隙，乃刻意而能无刻意，亦甚奇矣。然窃尝笑谓文人结习缠绕难销者，不可读此书。吾恐其沉湎忘返，不知本体。非有禅定功夫如絮沾泥者，不可轻入此色声幻境也。又尝谓今世之所谓虚无主义者，亦不可读此书。吾恐古人云烟供养，在彼情识，变而为摩登伽女，愈令其迷离。非有中正坚定之信念者，不可轻入此烟霞洞天也。使有禅定功夫者读此书，此中妙有万端，尽可证般若之空性。使有中正坚定之信念者读此书，此中万古云霄，尽可为豪杰之鼻息。艺术之极诣，本同得道。耽迷于中下者，或多转生魔障。此书之精光四射、振人神魄处，实在此关键。使一语以决之，曰品格也，曰智慧也。范先生著书，岂欲学子成一恋竹之痴汉耶。使竹有神，亦当献嘲。当今之世，五毒炽盛，遮蔽天下人心性。学者文人，尽多格卑品秽者。使无如先生者激浊扬清，则中华士魂亡无日矣。
吾好梅花甚于竹，好佳人又甚于梅花，好圣人又甚于佳人。一日蓦地得空性，则圣人佳人梅花竹筠又何有哉。此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也。读先生之书，又不啻参禅林之五灯、碧岩。此中华竹韵，又何啻一人生哲学之无门关乎。辛卯仲春惟斋草于梅花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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