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绝无仅有的胜利大罢工
上点年纪的中国人,大概都记得《毛主席去安源》。这幅被称为“开创了无产阶级美术创作新纪元”的油画作品,在“文革”当中印刷了9亿多张,贴在家家户户的炕头上。画面上,29岁的毛泽东,身穿长衫,顶着山风,手拿油纸伞,神情严峻地穿梭在翻滚的乌云中,一步一步走向山雨欲来的安源路矿。
在此之前,还有一幅油画《刘少奇与安源工人》,刻画的是刘少奇领导安源路矿大罢工的历史片段。据说,《毛主席去安源》的创作缘起,来自于江青否定刘少奇领导安源工人大罢工的史实,证明毛泽东不仅是中国农民运动的领袖,也是工人运动的领袖。
讨论艺术和政治,不是我写作本文的意旨。往事重提,是为接下来讲述安源路矿大罢工。
1921年秋天的某一天,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在英国议会承认工会享有合法罢工权将近100年后,在上海设立了一个公开领导工人运动的机关,时任中共湘区区委书记的毛泽东,穿着短袖衬衣,乘坐火车,奉命前往安源路矿,考察在此发动罢工、呼应粤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的可能性。
安源路矿,是铁路和煤矿的合称,是洋务运动的产物,洋务派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在江西萍乡创办了萍乡煤矿,挖了矿就得运出去,就得建设铁路,于是就有了株萍铁路。工人超过万人的安源路矿,是1920年代中国最大的产业。
经过调研,毛泽东认定有压迫也有反抗的安源路矿,罢工的条件成熟了。嗣后,出生在安源路矿附近的李立三、在粤汉铁路工作的刘少奇,相继被派往安源路矿,奔腾的地火开始燃烧。
1922年9月14日,彪炳史册的大罢工掀开了第一页。
午夜时分,刺耳的汽笛划破夜空,罢工的信号将梦乡中的工人们一一唤醒,率先罢工的株萍铁路局火车房的工人,停开了当天的第一列火车。黎明之前,工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出矿井,挥舞着写有“罢工”的白旗,呼喊着“罢工!罢工!”的口号。
中午,13000多名工人全面罢工,李立三、刘少奇等领导者致函地方政府和新闻媒体,告诉他们工人们为什么要罢工,工人们有什么要求。下午,奉命执行戒严任务的军队火速赶到,安源路矿顿时成为扔进一根火柴马上爆炸的火药桶。
五天过去了,这个不断升温的火药桶,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安然拆除。
五天的坚持,对于领导上万工人的中共领导人是艰难卓绝的。须知,在当时的年代,罢工是非法的。北洋政府颁发的《中华民国暂行新刑律》规定“同盟罢工者,首谋者处四年以下徒刑、拘役或三百元以下罚金,其余处拘役或三十元以下罚金”。安源路矿大罢工之前,孙中山为了支持香港海员罢工,同意大理院长在国务会议上的提议,明令取消了新刑律中罢工治罪的条文,但是,他的命令只能在他领导下的广州政府说说,对北洋政府管辖下的江西萍乡毫无作用。
在当时,地球上的政府对罢工都不怎么待见。虽说英国、法国等少数国家的工会在漫长的斗争中,用血换来了罢工权,但是罢工权成为市场经济国家普遍承认的公民权利,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事。
我国宪法,在上世纪70年代曾经两次将罢工权当作一项宪法性权利黑字白纸地写了进去。80年代之后,我国人大常委会批准的《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国际公约》,也在全球范围内肯定罢工权是一项基本权利。从法理上说,罢工侵害了法律应该保护的雇主的经济权益,然而,相对于工人的生存权,雇主的经济权益只得退而求其次。
那个时代,本来就不是什么法治时代,地方政府、戒严军队、安源路矿不可能相信罢工权是什么基本人权,他们惟一的目标就是工人复工。当然,李立三他们也不会用“罢工权是劳动权的延伸”,从法理上跟资本家讨说法。
9月18日上午,原本对立的安源路矿和全体工人分别派出代表,在地方商绅代表的调停下,签署了答应工人各项主张的协议。随后,万余名工人绕矿区游行一圈,庆祝罢工胜利。
次日,万余名工人全面复工,浩浩荡荡的安源路矿大罢工落下帷幕。
反观细节,工运领袖们处理得相当完美。比如,罢工之前,工运领袖一边与地方商绅联络,为他们事后的调停埋下伏笔,一边与黑帮势力协调,请他们关闭妓院、赌场、鸦片馆,防止抢劫等授人以柄的事情发生。
最值得一提的是,万余人的罢工中没有发生流血事件,没伤一人。此次罢工之前的香港海员罢工,引致了死伤数百人的沙田惨案,此次罢工之后的京汉铁路大罢工也遭到了血腥镇压。所以,刘少奇在《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略史》中自我评价说,安源路矿大罢工的全面胜利,“是幼稚的中国劳动运动中绝无而仅有的事。”对比1922年发生的上百次罢工,这话,还真的不是吹牛。
1923:政变的游戏规则
每个时代的政治都有每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不按规矩出牌的人,或许可以逞一时之快,却要承受一生的骂名,死后连后代都要为之蒙羞,任人笑话。1923年的曹锟就为今天的我们留下了一段笑柄。
这一年秋天的某一天,国会议员邵瑞彭,在曹锟“当选”大总统之后,向京师地方检察厅,一个类似于今天的北京市检察院的机关,控告国会议长吴景濂涉嫌大总统曹锟选举舞弊案。
曹锟是历史上声名赫赫的直系大军阀,第一次直奉战争胜利后,他威风凛凛地开进了北京城,把持了北洋政府的大权。他是个军人,在原则上排斥军人干政的民国时代,不能堂而皇之地搞军阀统治。为了“合法”地做老大,粗通文墨的曹锟走了两步棋:第一步棋,他拿黎元洪做棋子,扶持黎元洪上台,做傀儡大总统;第二步棋,逼走黎元洪,自己充当过河的卒子,一路向前,直奔大总统的位置而去。
毕竟是民国,张口法统闭口法统的曹锟明白:时代变了,皇帝没了,惟有通过选举,才能合法地当上大总统,君临天下。可是,选票掌握在国会议员手里,他也不能拿枪顶着议员们的脑袋给他投票。怎么办?硬的不行,来软的,给他们钱,买他们的票。买也是有讲究的,不能像菜市场的小贩,扯开嗓子喊买喊卖。想来想去,他想到“津贴”这个名目,议长3万块,副议长1万块,议员按照影响力的大小,多的6000块,少的3000块。
按照当时的法律,买卖选票是非法的,曹锟不能亲自去弄,就用重金拿下了议长吴景濂,让他充当贿选的急先锋。
吴景濂收钱之后,在北京甘石桥会所,扎下一个贿选的大本营。大选前几天,吴景濂给议员们发出通知,邀500多国会议员陆续赶到甘石桥会所。接到通知的国会议员邵瑞彭如约而至。到场后,邵瑞彭领到一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的5000块银行支票。过了几天,总统大选揭晓,将近600张选票,曹锟得票480票,合法地坐上了大总统的宝座。
邵瑞彭愤怒了,国家纲纪何在?国会尊严何在?议员人格何在?他跑到京师地方检察厅,将吴景濂发给自己的那份通知,自己收到的那张银行支票,连同控告函,一并递交上去,他说,曹锟是军人,他要去海陆军部另行起诉,现在,他要求侦查起诉,严惩议长。
邵瑞彭的控告,在曹锟控制下的北京,犹如行为艺术,很快就不了了之。
隔着历史的幕布,看待这个案子,我今天的情绪和邵瑞彭当年的情绪,同中有异:相同的是,我和他一样愤怒于选举被钱财玩弄于股掌;不同的是,我从坏事中看到好的一面,比他多了点安慰。
所谓好的一面,就是选票得到了尊重。选举,在中国,自1905年地方咨议局选举起步,到曹锟贿选,怎么说都算是新生事物。短短十几个年头,选举这个新生事物,在中国政治生活中得到了表面的尊重,就像封建社会的仁义道德,不管老爷们私底下怎样男盗女娼,桌面上谁都不敢否认仁义道德的至高无上。见不得人的时候,曹锟可以费尽心机玩弄选举,光天化日之下,他还得打着依法选举的幌子,披上合法的外衣。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1923年10月5日总统大选那天的情景中窥见一斑:
担心出席选举大会的议员凑不足法定人数,曹锟在北京实行戒严,限制议员的自由,将他们锁定在选举会场。上午,发现不足法定人数,曹锟派发“车马费”,只要有议员出席,不管投不投票,都发大洋5000块。下午,距离法定人数还缺二十来人,曹锟的选举班底干脆来硬的,强拉议员出席投票,仍然不够,索性冒名顶替。整个选举,就是一出凑人头的闹剧。不管你怎么嘲笑这出闹剧,你都不能否定议员、选票、依法选举在形式上得到了尊重。
这就是民国时代的政变者不能不遵守的游戏规则。
这个游戏规则,实质是宪政的规则,它改变了宫廷政变的历史规律。往前追溯十来年,清王朝和之前的历代王朝,登上权力巅峰的人,不是通过王位继承,就是通过造反换天。通过收买选票再来当总统,是皇帝退位之后的新的游戏规则。过去,有枪就是草头王,现在,有选票才是大总统。
看看邵瑞彭控告之后的民间反应,我们就会觉察到,这个新的游戏规则在溥仪皇帝下台之后短短十来年,已然深入人心。在曹锟势力范围之外的华东华南,声讨贿选总统的舆论铺天盖地,安徽浙江等地的学生,将国会议员在他们当地的家给抄了,“双十节”那天,北京的总统就职大典锣鼓喧天,南方的一部分店铺白旗飘飘,不承认大总统的合法地位。
今天,我们依然不承认曹锟出任大总统的合法性,因为他破坏了公平选举的宪政规则,虽说规则在1923年的北京被他踩踏在脚下,赢得最终胜利的还是规则,否则,回望历史上的总统就职大典,我们为什么不是肃然起敬,而是哈哈一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