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一个星期,身体几乎在虚脱的状况下,终于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兴奋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意味着,即使现在倒下不再起来,这部书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们所关心的书中的第一个人物的命运,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许有人还会像《人生》一样认为我”没有完成“,但对我来说,也正如《人生》一样,作品从大的方面说已经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样去写”续集“,那已经完全与我的作品无关了。带着这关键性的收获,匆匆离开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归。万分庆幸的是,我能赶上和女儿一块过春节了。这将会是一个充实的春节。一路上,我贪婪地济览着隆冬中的陕北大地。我对冬一的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神裸体,如巨大无比的黄铜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背阴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博大、苍凉,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决定,过完春节,稍加休整,趁身体还能撑架住某种重负,赶快趁热打铁,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这是真正的最后的工作。
春节过后不久,机关院子那间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复为工作间。这次的抄改更加认真,竭尽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满意。感觉不是在稿纸上写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块上搞雕刻。现在,实现了一个渴望已久的心愿,每天可以挤出半小时在外面晒晒太阳了。每当我坐在门外面那根废弃的旧木料上,简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静静地抽一支烟,想一想有关这本书的某些技术问题,或者反复推敲书前面的那句献辞。
春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树上又一次缀满了绿色的叶片;墙角那边,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将来临。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我一直处在漫长而无期的苦役中。就像一个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其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开始连播《平凡的世界》。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播出--因为全书还没有最后完成,他们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决定开始播出全书。
这种非同寻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点怠懈。每天中午,当我从桌面的那架破收音机上听到中央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语调播送我的作品时,在激动中会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我会赶紧鼓足力气投入工作。我意识到,千百万听众并不知道这部书的第三部分还在我的手中没有最后完成,如果稍有差错,不能接上茬面被迫中断播出,这将是整个国家的笑话。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部分时,我突然想将这最后的工作放在陕北甘泉县去完成。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的一块”风水宝地“.而更多地是出于一种人生的纪念,此刻我要回到那个亲切的小县城去。
一旦产生这种热望,机关院子里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我远行。
于是,一天之内就赶到了甘泉。
一下车,就在房间摆布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着就投入工作--从工作的角度看,似乎中间没有这几百里路的迁涉,只是从一张桌子挪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象得那么顺利。每天晚饭后,就像当年写《人生》时那样,抓紧时间到洛河边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礼似地匆匆绕行而过。地里的玉米苗初来时还很小,我一天天在看着它们长大。从《人生》的写作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过了这条小路。这是一块永远不会忘记的土地,一条永远留在心间的小路。以后我每次北上路过甘泉,总过车窗深情地望这个地方,胸口不由一阵阵发热。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过此地时,发现新修的铁路线正好从这块川地上通过,原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在无限的惆怅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种欣慰。是的,生活在飞速地前进,然而我们仍像先前所说,对于过曾给过我们强烈而美好印象的一切,只有忱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根据要求,我必须最晚在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稿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他们才能来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于中断。另外,准备发表第三部的大型杂志《黄河》也已推迟发稿二十天在等这部稿了,主编珊泉先生已给甘泉接连发来两封催稿的电报。时间已进入读秒阶段。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得腿不断抽筋。晚上的几小时睡眠常常会被惊醒几次。
通过六年不间断的奔跑,现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接下来虽然只有几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关。
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尽管我想平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大地早已解冻,天高远面碧蓝,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鲜花的气息。延安的几位朋友通过我弟弟天乐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后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赶到了甘泉县招待所。不过,他们还不准备打扰我,要等待我从那间工作室走出来才和我分享快乐。甘泉县的几位领导也是我的朋友。人们已张罗着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后晚上一块聚一聚,因为按计划,我当天晚上就要赶到延安,然后从吴堡过黄河,先在太原将复印稿交《黄河》,再直接去北京给中央台交稿。只有这样,我才能赶上六月一日这个期限--如果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赶不上了。当我弟弟和朋友们已经张罗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按”惯例“在睡觉。因为是最后一天,必须尽可能精神饱满。
起床后,我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坐在写字台旁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最后十来页初稿。一切所经历的有关这部书的往事历历在目,但似乎又相当遥远。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在紧张无比的进取中,当我们专心致志往前赶路的时候,往往不会过多留心身后及两旁的一切;我们只是盯着前面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当我们要接近或到达这个目标时,我们才不由回头看一眼自己所走过的旅程。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
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天冬,从生到死,第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责任编辑:陈冬梅)